非讀書人卻寫讀書筆記，那不讓人笑話麼？但本着一個讀者對作者的尊敬，還是把讀書期間的心得寫下一點。樺樹老師風華絕代，往來無白丁，俺的就往下降N（N大於等於3）個檔次。

樺樹寫國門富勝，俺就寫寫俺有過交往的江蘇足球二隊（靠！都江蘇隊了，還二！）的隊長吳海樂同學，江蘇加佳隊的隊長，後來的富特寶（諧音football，對，就是後來體育彩票出事的那家公司）公司經理潘強同學，以及後來到北京和北京國安隊的謝少軍，郭維維這種啥都算不上的小人物。樺樹老師寫著名的史學家，俺就寫寫當年大學時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種“終身副教授”，中國的教育同樣因為這樣的小人物而頑強地抵禦着墮落。

樺樹老師的文章都是真名，俺的人物也真名上陣。

-------謹以本文獻給吾師陳肇姜教授

進入大三上學期了。

大學的前兩年俺學得還行，但是不算突出。大三上期開始正式進入專業課學習階段，其中一門是拓撲學，topology。這門學科是現代數學之重要基礎，但是中國數學由於文革和其他的政治運動，已經與世界數學的主流脫離很遠，別說研究差之萬里，單是在國內本科生能夠開出拓撲學這門課的學校都不是很多。本科的時候，拓撲課可以分為兩門，點集拓撲學和代數拓撲學。前一門是基礎，後一門是真正的現代數學。中國大學的數學系本科生，能學全這兩門課的，不多。不是學生差，而是沒有這方面的老師。

俺就告訴你這麼一個事實，我親耳聽過這樣一個故事：當年南大數學系的周伯勛教授有一次對自己的研究生說：“你願意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研究，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學拓撲學上，以後至少可以把拓撲學的本科生教學工作把持住？” 他的研究生當然斷然拒絕了。

大伙兒覺得荒謬乎？這是現實。更荒謬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在2010年的今天，在絕大多數學校，這樣的境況並沒有得到本質性的改變。

我是幸運的，兩門都學全了，第一門課的老師是陳肇姜老師。

第一節課，陳肇姜老師進來了，坐着輪椅，他是殘疾人，腿是瘸的。下了輪椅，艱難地走上講台，他要在那裡站上50分鐘。從黑板的這一側慢慢地隨着教課的進行移到另一側，然後擦掉，再從左邊開始。

我們沒有教材，使用的是陳老師自編的講義，油印的，黃黃的紙。上面的每一頁都是陳老師的手書。按照陳老師的說法，國內還沒有很適合於本科生的拓撲學教材，所以暫用他自編的。他列了基本參考書，都是國外的教材，本科生一般沒有習慣自己跑去看外國的書，但是我記住了其中的一本名著MIT的Munkres的教材。

陳老師其實研究水平不高，但是我不願意用那樣的字眼。因為他們那一代人，基本上是被各種政治運動和文革耽誤的一代，基本沒有機會從事高水平的研究，當有機會再次站上講台的時候，已經力不從心。陳老師受命自學拓撲，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把南大本科生的拓撲課開了出來。先不要談教學質量，能開出來就不錯了。

有句俗話講，多年以後，你也許很難記得老師們教了什麼東西，但是記得他的人格力量。陳老師就是這樣的老師，身上集中着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全部優點----- 謙和嚴謹，認真負責，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學工作中，在任何時候都願意幫助學生。

第一次進入拓撲學的世界，充滿了新奇。陳老師一步步地帶領我們，一絲不苟地慢慢向前。每一次的作業，陳老師的批改極其嚴謹認真，我們的每一行字他都閱讀，除了數學上的，連文字的語法都糾正。回想起來，現在的我真是覺得無地自容。我可是一個從來不批改作業的老師，講完課就當了甩手掌柜，批改作業那是grader的事情。

有一次，我在課堂上問了一個問題，陳老師沒有回答出來，我又問了幾個相關的問題，陳老師還是沒有回答出來。陳老師拖着不方便的身體，慢慢地從黑板移到講台前，微笑着慢慢地說，中國的拓撲學還非常的落後，而我更是半路出家，對不起我不能給你很滿意的回答。也許你可以去參考XXX的書。希望你們這一代比我們能做得更好，縮小和世界先進水平的差距。

十幾年過去了，那番話伴隨着陳老師羸弱的身體深深地刻在我們的腦海里。

有一次，陳老師課後把我叫去，說：“如果你學有餘力，好好地去看看Munkres的教材。我不能教給你太多的東西，你自己去從名著中學習。你們這一代，是一定要超過我們的。”

很多年後的2009年，我走上講台，教授拓撲學，教材正是當年陳老師曾經提到的那本名著的新版。我第一天拿到教材，備課的時候，當年陳老師的音容笑貌，那本黃皮的油印教材浮上心頭，竟不能自已。其中的內容，熟悉又陌生，我，是從陳老師那裡開始起步的。

而陳老師，最後以副教授從崗位上退休，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研究。他留下了什麼？

今年四月初回國，抽空去了一趟書店。在最角落的地方，一個幾乎要有灰塵的地方，發現了一本小小的書，比一般的書都小，製作也很簡陋，包裝極其一般。書名是這樣的：

我不由得鼻子有些發酸，摸着那本顯然是幾乎沒有多少人注意和購買的教材，許多的往事浮上心頭，不由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