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王軍霞

易大旗

　　亞特蘭大奧運會密鑼緊鼓，萬國同赴英雄大會，校場演武，都奔金牌而來。美國欲與俄國競爭武林盟主，自不待言。中國大陸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上屆大陸在巴塞隆拿聚義廳上排第四把交椅，夾在德國與古巴之間。這回倘若氣數大盛，未必不能摘個“探花”風光風光；萬一疏疏神，卻有被古巴奪去殿軍之虞。大陸約有２０個項目有望奪金，但不可能全入我囊，也不可能全部雞飛蛋打。再算細賬，每個強項都不保險，唯一可篤定劃入賬面的只有王軍霞的一萬米長跑。

⊙　神行女太保

　　許勝不許敗，這是套在王軍霞脖子上的命運重軛。然而，她在亞城奧運上所承負的精神壓力，卻要比濕熱的高溫、１０公里的遙迢跑道更要險峻得多。

　　王軍霞的遺傳基因本應是“浪裏白條”，而非“神行太保”。她出身海邊漁家，幼時因營養不良患過軟骨病，三歲才直得起脖子。然而，寒門出英傑，王軍霞從小“趕海”拾貝蚌，每天在海灘跑上幾里路，才上小學就顯示出體育天賦，初中時被推薦上體校，１９９１年被“魔鬼教頭”馬俊仁羅致門下。馬教頭調教徒弟的方法簡直可用“恐怖”二字來形容，平均每日要３０多公里，密集訓練時一天要跑一趟馬拉松的里程。聞者皆驚，這實在超越了人類的生理體能極限！王軍霞卻從不倦勤，如夸父逐日，如精衛填海，很快就成為馬家軍的首席大弟子。

　　次年，王軍霞初試啼聲，在世界田徑錦標賽上勇奪萬米長跑金牌，最教人駭絕的是，她在賽程的最後三千公尺跑出８分４２秒４９，竟絲毫不遜於專項單跑三千公尺的世界最佳運動員的成績。多國選手與教練都認為，這是決不可能的——如果不吃禁藥的話。外間對王軍霞的攻訐從此而起。未幾，她在大陸全國運動會上連破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一萬米世界記錄，其中她最拿手的萬米跑居然將舊記錄縮短了４１點９６秒之多！

⊙　馬家軍內訌

　　馬家軍滿門女傑，蜂擁地刷新世界紀錄，遂令國際體壇之蜚短流長達到高潮。儘管國際田聯的多次“飛行藥檢”，並未查出馬家軍有何劣跡，於是流言稍稍回落。

　　然而，大悲劇的鑼鼓卻從另一廂敲響了。馬家軍內訌突起，轉眼間分崩離析、風流雲散了。事件的肇因，並非師徒反目乃至恩斷義絕這麼簡單。關鍵還是在於大陸的人文環境惡俗不堪，人人沉浮其間，鮑魚之肆，不聞其臭。馬俊仁是由“野路子”出身而開宗立派，雖同為武林一脈，卻與國家體委之香火總壇並無淵源。

　　這情形與昔日調教跳高名將朱建華的胡教練頗為相似，當初朱建華鯉躍龍門，其教練卻在中國奧運代表團的名單中被剔除，導致朱臨陣舉止失措，僅得銅牌，還被眾口所誅，朱建華就此一蹶不振。馬俊仁可不比當年的胡教練，他鋒芒畢露的個人性格，與國家體委的官員及正牌“御林軍”教練團就是尿不到一個壺裡。他與體委大頭頭口角不斷，兩邊都通過傳媒貶抑對方，真令看官為之瞠目結舌。從國家體委主任伍紹祖以下，各級官僚無不將馬俊仁視為“神台貓屎——神憎鬼厭”！

　　國家體委所壟斷的資源又豈是馬俊仁這個單幹戶可比？幾乎所有體育報刊的輿論都對馬教頭不利，牆倒眾人推。說穿了，馬家軍最初內部的小摩擦，根本就是外部人士推波助瀾、眾口爍金、進而升級成大譁變的。其中國家體委的“分壇”遼寧省體委的某些官員見縫下蛆，策動兵變，起到至為關鍵的作用。終於，此日六軍同駐馬，掌門人黯然住進了醫院，門下女弟子除曲雲霞一人外，已全部星散。

⊙　“亞洲價值”

　　究深一層，這其間還可看到不同文化倫理價值的衝突。馬營子弟兵叛出師門的原始衝動是，馬大帥扣着各項大賽所得的高額獎金不下發，從現代社會的財產觀念與行為準則，這顯然沒什麼道理。然而，馬俊仁偏偏將一些蒙塵已久的傳統價值觀奉為圭臬，即練武之人不能近“酒色財氣”。他又不曾將獎金獎品吞了去，不過是期望弟子功成名就之後，待到解下征袍，披上嫁衣之際，再按賬冊分金派銀罷了。對此，有識者不難從中辨認出“君臣父子”之權威文化的古舊印記。

　　徒弟既不能“無欲則剛”，師傅亦不能“有容乃大”，悲劇就這麼發生了。連西方同行也為之愕然，一個橫空出世的中國軍團，流星一般璀燦而且短暫，才映亮世人的眼瞳，就在跑道的末端墜落了。在西方價值觀念之中，馬教練的作為實在匪夷所思。但奇的是，那些叛出師門的弟子拿去錢物之後，一個個都跑不動了，成績大滑坡，竟至慘不忍睹。似乎可證明，馬俊仁授徒準則與戒律亦不無道理。這或就是李光耀先生所謂的“亞洲價值”。在東方，家長式的新權威主義要徹底失傳，畢竟尚非指顧之間的事。再觀草澤民間，這一脈“亞洲價值”更是根深葉茂，於是，馬營譁變未幾，許多城鄉平民就爭相送子送女填補空缺，重組馬家新軍，更支持馬掌門握有“生殺大權”，就算跑殘了一雙腿，也決無二話！

⊙　“東方神秘主義”——吃藥？

　　撇下父權文化的命題，再來探究另一個更深玄的“東方神秘主義”話題——馬家軍到底有無吃禁藥？大陸體育界“吃藥一族”頗眾，已非新聞，廣島亞運會上一干人犯被裝入法網，更令國際體壇大嘩。筆者從來都對這類自欺欺人的把戲持嚴峻的批評態度，但馬家軍卻未入此例。西方人儘管猜忌不已，但他們的文化最講“實證”，既然沒檢測出名堂來，便是清白的。

　　誠然，馬家軍到底吃沒吃藥，筆者殊無把握，只想說，她們如吞過若干丸散，卻又驗不出來，那麼這些“大力丸”就值得出口創匯。或者東方醫學博大精深，較之西方猛烈而燥熱的興奮劑，要來得醇厚而溫和也說不定。馬俊仁坦承有個獨步單方，就是喝鱉血。便是如此，西方人也聞之大駭，好象挺噁心似的。

　　康城金獎影片《霸王別姬》的中文版，就有葛優給張國榮生宰老鱉，談笑痛飲鱉魚血的鏡頭，但是，該片的外文版及發行的錄影帶，一概將這個段子咔嚓剪了去。這便是中西文化之歧異所在。話又說回來，你的胃袋抗拒茹毛飲血是一回事，要指人家吃禁藥，又是另一回事。於是，這懸案只好等到王軍霞跑過亞特蘭大奧運，再憑醫學檢驗法官作最終的決斷。

　　其實，中醫的“溫補”，並沒那麼神奇。否則，如今散了伙的馬家軍已被國家體委的嫡系運動隊收編，鱉血可儘管她們喝，怎麼一個個都蓮步款款，武功盡失了呢？至於組隊未久的馬家新軍，也無佳績。據說，馬俊仁改方子了，換飲公雞血了。倘若成功，殺雞比殺鱉來得廉價，而且更符合“環保”之珍稀動物保護條例。不過，公雞血似乎大熱大燥，不能固本培元，便無奇效。說到底，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馬家軍當年的輝煌，是一天一趟馬拉松生生練出來的，舍此別無捷徑。

⊙　八天賽四場　許勝不許敗

　　馬家新軍尚為稚嫩，而前輩師姐卻自廢武功，最後只剩一個王軍霞，載浮載沉地掙扎着跑回田徑場。亞城奧運，她將是兩茬馬家軍的唯一參賽者。而近兩年國際體壇風雲翻覆，王軍霞曾保持世界紀錄的三千米跑，已延長距離為五千米。她今年五月在這個項目跑出的成績，六月就被歐洲和非洲的幾名好手超過了。王軍霞跑出的萬米成績，比她自己保持的世界紀錄慢了１分３１秒之多，不過仍是今年的世界最佳成績。

　　歐洲與非洲的名將在亞城奧運上都紛紛避開王軍霞，不在萬米跑道上與她作無謂之爭，保存體力在五千米中竭力一搏。唯獨有一位葡萄牙人里貝羅“不信邪”，此女出道很晚，卻一鳴驚人，目前是五千米世界紀錄創造者，而且去年的萬米跑成績也比王軍霞今年的同項成績快了六秒，奧運會上“雙鳳朝陽”，萬米跑道上就看她們兩人的好戲了。

　　卻說王軍霞不但在強項萬米跑中贏面頗大，連五千米跑也未必會輸，只是賽程安排對她不是太有利，她在八天之內要賽四場，共跑三萬米。但關鍵不在於此，她這番出征，內外壓力比任何一次賽事都來的沉重。豈止是大陸體壇向來灌輸之“為國家民族而戰”的精神包袱，她還需證明自己血液之清潔衛生，不吃藥乃至不喝鱉血也堪一戰；她還得卸下時刻襲上心頭的師門宿怨、派別紛爭的諸種煩惱，驀然回眸，馬營同袍安在哉？只剩她孓然一身，在漫長的征途上孤絕地奔跑……

　　她的對手是陰沉而無形的命運，衝過終點那霎間，一切是非清濁、恩怨情仇，都有了一個最後的了結。(寫於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