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升：为棒球而喧哗

公园的西北角上有个带照明设备的标准的棒球（野球）场。日本棒球是国球，爱好者几占全人口的半数，而经常打棒球的则有二千多万人。区域内许多公司工厂学校的棒球队没有专门设施，就租用公园的棒球场举行比赛。绕公园走一圈是千米，绕棒球场走一圈是五百米，棒球场南边拦网外，是我们早上走步的老头老太们做广播体操的地方，操前和操后他们会聊聊天，除去天南海北，有一话题是职业棒球赛，说哪球队对哪球队、几比几的胜负、转败为胜之艰险，说哪个打手打了个全垒打、更有谁谁谁打了个满贯全垒打，哪位外野手接球后顺势来了个鲤鱼打挺、哪位打手来了个王贞治的金鸡独立……这些谈资很少是亲临赛场看来的，绝多是来自前日电视里的实况播放。

喧哗在日本不仅表示说话声高而嘈杂，更指吵架。日本人性格有些暧昧，轻易不见他们大声喧哗，但偏偏在来公园走步做操的老头中出了一对冤家，他俩常吹葫芦瞪眼睛地吵架，起因全在讲述评述棒球。他俩一位细高挑儿、弯腰驼背，人称骆驼；一位微胖，冬穿黄色夹克、夏着黄色T恤衫，人称黄老头。黄老头年迈些，来公园年数也长些。骆驼年岁稍轻，来公园年限稍晚，按礼数骆驼应当尊敬黄老头才是，但他偏不，因为体育运动或有名的运动员的粉丝们不讲究那个，没见有些足球健将的粉丝们会在比赛场看台上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吗。黄老头曾长年在东京工作，他是巨人球团拥趸；骆驼在大阪呆过，崇拜阪神球团，球团是老对手，他俩就常顶牛，尤其是骆驼顶黄老头。

职业棒球队員年奉颇高，多出身于有名的高校（高中），因为那些学校的校队多出席位于兵库县的阪神甲子园球场的“全国高等学校野球选手权大会”。首见骆驼与黄老头喧哗，就为的有名的高校的名字。那几天电视里宣扬了一位有名的职业棒球球员，他出身于长崎县佐世保的一所高校，黄老头是长崎县小浜市出身，因是同县人颇以为荣，便在老头老太中大肆宣扬，其中说了句那球员出身校是佐世保工业高校，不料遭骆驼当头一棒怒斥其“错！”怎么错？“是佐世保实业高校！”是“实业”和“工业”的一字之差。黄老头当好多人面不好意思认错，骆驼就骂了句“滚蛋！”

记吃不记打，黄老头不滚蛋，仍凑骆驼旁边议棒球。那之后不久的一天，他听到骆驼议棒球的内容与电视报道不符，提出了纠正，骆驼不买账，黄老头次日举了张体育报纸来证明自己说的对，骆驼早看出其意，便一巴掌将报纸打落地，再反巴掌做了个比划欲抽黄老头耳光的假动作。有旁边老头老太来相劝，骆驼一手伸一根手指地表示他与黄老头的棒球喧哗一比一打了个平手。热衷于聊棒球的老太老太们计算过他俩的棒球喧哗总分，是骆驼勝黄老头负。

骆驼与黄老头的棒球喧哗，最初是坐一条公园里的长凳上面对面地进行的，吵了多次以后改成了背对背地进行，这给听他们喧哗的老头老太们带来不便，他们得两头跑地去听。骆驼和黄老头并未感觉不便，他们会将两只耳朵立起来，一只听老头老太捣鼓棒球一只辨听他俩各自的议论有无差错，一旦有错立即开战。有人建议黄老头遇到骆驼不聊棒球而换个话题，他说那就没啥意思啦。有人也劝骆驼放黄老头一马，他说那该多难受啊。原来他们为棒球而喧哗也是一种快乐。

吵着吵着，骆驼和黄老头更见老了，但棒球喧哗依旧不停。又吵了不少回合，他们更老了，终于有一天骆驼因为家远而不来公园了，但他还坐在家旁超市前的椅子上，跟一帮行将入土的老者高谈阔论职业棒球。我有时会骑车去那家超市，碰上骆驼他总会问我黄老头“精神还好？”我总回“好！”他总问黄老头“还报道棒球新闻？”我答“绘声绘色。”他再问黄老头的棒球报道有无差错，我只得说自己不太懂棒球听不出来。有一天骆驼又问黄老头“精神还好？”我答“他——没了。”骆驼激灵一下从椅子中弹立出来，朝公园方向合掌深鞠躬，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好像是对曾与黄老头的棒球喧哗表示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