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家 我家街對面就是外公（我們稱家公）家。外公名叫善之，人如其名，慈眉善目，輕言細語。他們比我家有錢和富裕，家有300多擔土地加作小生意。據說他將20擔土地作為我母親的陪嫁給了我父親，使我家在原有基礎上增加到142餘擔土地。當時外公家有外婆（家婆）、二外婆（二家婆）、大舅、大舅娘、么舅、表姐（後來成我的二嫂）二表姐。外公做些生意，雖不大，足夠家用。由於我們兩家毗鄰，我們小孩幾乎天天都要跑去玩玩。他們家庭院內壩子邊上幾十盆各種蘭草，花開時節幽香飄逸。另外還有幾顆茶花樹，多為紅花，花開放時間長，葉深綠挺而厚，襯托着滿樹繁花加之蘭花的清香，及其它時令的各色花草如雞冠花、紫葵等，真是令人陶醉。步入廳堂只見正面掛着兩塊金匾，分別為“玉美三康”和“錦堂壁合”，還有典雅字畫，配以黑漆帶花的桌椅，充分顯示了主人家的風雅品味。 外公以人為善，樂於助人，常與我父親聊天敘事，指教傳經，解放不久病逝，時年八十左右。外婆與我母親一樣，也是足不出戶的家庭孺婦，她特喜歡我們外孫（女）們。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做得一手好吃的粑。用米磨出，用穀草灰水浸泡的“渾水粑”是她最拿手的。以後搬到鄉下，我還多次吃過。解放後，她隨家也遷到農村養老病逝。二外婆當時年輕體健，是家務的主力之一，生有一子，即我的么舅。我大舅是書生，據說十分聰明，善於讀書，不幸染上肺病（肺結核），那時治療結核的特效藥（如鏈黴素、異煙肼和對氨基水楊酸鈉等）一樣都沒有發明。大舅病重咯血，終無回天之力，留下大舅娘和兩個表姐就英年早逝了，是外公家打擊最大和最不幸的事。那時我太小，沒有記憶。我大舅娘是大家閨秀嫁到丁家的，娘家是吳灘有名的陳家大戶。她性格開朗，活潑大方，讀過新學，身體健康，雖伴大舅左右，幸未傳染上結核。解放後隨家遷至農村務農，一切農活從頭學起，一家三個女性（外婆已年邁，二外婆和大舅娘）靠種莊稼養活自己，真是吃苦不少。一年四季挖土、耕田、下種、收割進倉交售公餘糧一樣不能少。除了自力更生外，有的農活還不得不請人幫忙。只有親歷農村生活的人，才能深切體會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大舅娘後來患乳腺癌去世。二外婆年輕體健，好在她還熟悉些農活，與大舅娘一起撐起了那個艱難的家。若干年後去了重慶，現已八十有餘，身體還算硬朗。我兩個表姐從小學一直到中學畢業。大表姐因為後來家中經濟困難被迫選擇了讀師範校（免學雜費），讓其妹妹讀完高中。大表姐聰明能幹，開朗大方，後來成了我的二嫂（據說是我姐姐和姐夫牽的線），在江津、赤水當老師，退休前任赤水中學校長，與二哥結伴數十年，現在廣州他們的女兒處安度晚年。二表姐也是當教師，不幸仍患乳腺癌去世。記得我當時已回華西醫大工作，二表姐一家也在成都定居。有一天我去二表姐家，她說：“最近我左邊乳房好像有一個包塊。”我問：“多久了？痛不痛？”，她說“大概兩個月了，不痛。”，我立刻給她作了手診，一個不詳的預兆在心裡，在她左乳房的外下象限捫及一約兩公分大小的腫塊，較硬，不活動，也無壓痛。我壓住氣氛說：“明天你來醫院，我帶你去好好檢查一下。”次日找到我校最著名的乳腺外科專家陳教授診斷，她也高度懷疑“乳腺癌”，後得到病理確診（我夫人也參加了診斷）。真是晴天霹靂！雖然當時表姐夫出差在外，也等不及了，我盡力照顧她，後來她的同父異母的妹妹趕到。立即作了手術（超根治術），病理活檢發現左側腋窩7個淋巴結中有4個已經有癌轉移。配合放化療，效果還算好。表姐很堅強樂觀，很快進入康復療養階段。數月後還去爬了峨眉山。不料，兩年後原癌肺部及骨轉移，搶救無效也英年早逝。她育有兩子。么舅比我小一歲多，面貌像外公，聰明康健。書讀至高中畢業，當時正值文革，未能再讀上去。小時候他與我，表弟常一起玩，因我們年齡相差不多，家鄰近，彼此找些耍法，也都愛往大人那裡扎堆，聽他們講故事和新聞。 風雲變幻（時代變遷）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油溪解放。之前有不少“國軍”路過，暫時駐紮。我們好奇，跑到營地邊看玩。見到各種長短槍、手榴彈、機槍、迫擊炮、戰馬等。士兵腰間除了彈夾外，還有乾糧袋，乾糧是麵粉團煮熟、烤乾的，硬硬的。有個兵遞給我嘗，嚼不動。他們吹哨吃飯，士兵們席地而坐，有的蹲着，吃得特別快，像倒漏斗一樣，因為吃慢了就沒有了。不久解放軍路過往西開去，我們鎮就算解放了。有個軍人遞給我一顆糖，打開外紙有一張小照片，是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的像。我們那一帶因為無兩軍交戰，國民黨軍隊已經撤退，所以解放得比較平靜，新的地方政府庚即成立。據說原來在鎮上的一位曹姓女子，過去是地下黨員，提供了當地的原始情況，後在江津縣城裡作了科長。 小時候我們有時候到長江邊上玩，波涌長江水流到某個地方便形成急踹的漩渦。那時我們家就好像捲入了沉浮不定的漩渦一樣。 二哥和姐姐在臨近解放的江津中學裡已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沒有回家。一九四九年底，二哥毅然參加了解放軍，從軍東征。主要是剿匪，消滅各地殘餘的國民黨頑軍。他後來講，很艱苦，日行百餘里，東征西剿，危險性極大，隨時都有犧牲的。對一個青年學生而言，其艱險程度更可想而知。其同去的學生中有一個人吃不了那個苦，退下來，後來在江津白沙鎮開業當了醫生（後我見過此人）。姐姐則同好友、同學劉（女）、付（女）去了重慶考工作，1950年6月，姐姐和劉考取了重慶市新華書店的工作職位，一直在這個單位工作並居住在解放碑直到退休。姐夫和劉的丈夫夏也是好朋友，兩家交往至深。是終生的好朋友。姐姐去世時，劉姐幾度哭得難撐，悲痛欲絕。姐姐曾對我說，本來她力勸大哥去考工作的。可哥哥膽小，同時也是孝心使然，想回家助父親一把，終未外出參加工作，回到家裡立即陷入被清理的漩渦，被誤屈對待，造成終身遺憾！哥哥同二哥告別時，摘下手上父親給他的金戒子指，交給二哥以備急用，兄弟之情令人感動。二哥後來把金戒指給了一個困難的同學。 油溪的土改隨即開始。我記得當地保甲長以上人員、富豪、地主中有作惡民憤者，均被捉去遊街示眾，有的被關被殺。我家和外公家不屬此範圍。 不久，父親則被小板橋農協會叫去隔離起來，哥哥剛回家也同時被隔離在街上月余。主要清理財產，登記以便土改。家裡的主要財產均已被沒收，留下的人只有年邁的阿婆（已70多歲）、約12歲的我二姐，7歲多的我和4歲的弟弟。小板橋離家約8里路，我每天給父母親送一次飯去。他倆關在同一個院子，不同房間。有很多同類的人，男女分開。當時開鍋都十分困難了，送去的只是稀飯，有時稀飯里有幾個高粱粑丸子，加點小菜或鹹菜，送到的那餐勉強能吃溫熱的，下一餐（吃兩頓）只能吃冷的。天天如此，送到時管理人員還要我先嘗嘗，見不到人，送到我就走。 有一天，我同往常一樣提着竹籃，光着腳去送飯。送到後，我高興地見到了父親阿爸，可他一臉悲傷的樣子，忍住眼淚，拉着我的手說：“（我的小名），你阿咪再也不吃飯了，拿回去吧！”我一臉詫異，似懂非懂。旁邊一位老人悄悄對我說：“你阿咪昨晚過世了！”才7歲的我告別了父親，卻沒能見到一眼生我養我疼我的母親。提着那阿咪沒能最後吃一口的稀飯往回走，淚水止不住流在我的衣褲上，滴在我光着的腳背上。另一半眼淚和着口水往肚子裡吞。我永遠失去了可愛的、最善良、最溫柔的母親阿咪！回到家，我把這可怕的消息告訴了在家裡的人，他們是怎樣的悲痛，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當時我腦子一片空白，淚水蒙住了雙眼！ 母親死在那非常時期，就像死了一隻小動物一樣。多少年來她是怎麼死的？怎麼埋的？埋在哪裡？一直是一個迷。在革命的年代裡，當軍人、幹部、學生或在家務農的家庭成員們不能去問，也不知該問誰。我們猜測過各種可能：是被斗死的？是自殺的？母親那麼單純善良，從未過問政務，是封建家庭典型的家庭婦女，父親都沒被斗，他怎麼會被斗呢？她既無罪惡，又那麼牽掛着家庭和子女，怎麼會自殺呢？若是這樣兩種結果，作子女的問都不敢問。在那年代若被斗死，說明不知罪惡民憤有多大啊！如果是自殺，那不是畏罪怎麼會自殺呢？你要去問，豈不是“為地主翻案嗎”？輕則被單位當作劃不清界限而被批鬥、記過處分；重則被開除黨籍、公職或學籍。每次填政歷表都有家庭成員有無被“關、管、斗、殺”一欄，我們只能按父親出來後對我們說的“她是病逝的”填寫。這個謎像一塊大石板一樣重壓在我們子女身上，抬不起頭來。同時我們也內疚抱憾至極：太對不起生養我們的阿咪了！ 直到2004年，侄兒媳夫婦（攜其子肖蒲）回鄉下探親，在我哥哥、弟弟、姐姐們陪同下去母親當年去世的地方小板橋找到了過去的一個“佃客”，也是粘親的老人丁某，他親歷了母親去世的事，他回憶道：她（母親）同父親分開隔離在同一院子的不同屋內，母親在一間屋的閣樓上，竹梯子窄小，深夜她想下樓解手（解便），黑燈瞎火的，她體弱無力，手沒扶穩，一頭摔在地上，就過去了……。他同幾個人用草蓆把母親裹好，在墳邊挖一個坑埋了。 我聽了後真不敢想像當時的情景，那麼文弱的母親，手無縛雞之力，摸黑下樓，在那失跌之際，怎麼扶抓得住救命之物啊？！摔下後能喊救嗎？有人救嗎？多久斷氣的？埋得深嗎？有無野狗掏開墳土？……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六十年後終於知道了母親去世的真相，來得太遲了！ 哥哥姐姐和張夫婦在丁氏老人家吃了午飯，在他指認的地方（現已無墳可辨，因為表土已種上莊稼）包了一把土，當作祭物，葬在了新靈鄉下哥哥家旁，我父親的墳里，算作同父親合葬吧！我那年沒能回去，連這過程都未能參加到，無比遺憾！在這裡讓我停下手中的筆，面朝中國的方向（我現在美國女兒家）喊一聲“親愛的阿咪，讓我給您磕個頭吧，了我幾十年的心願！”我曾經暗暗下過決心，待母親去世的真相弄清，我一定要記錄下來，讓家族的人都記住，並為她祭禱。 父親在母親去世不久就回到家，哥哥也被審查結束回家。為了維持生活，父親強忍悲痛，帶着我們去油溪磚瓦廠擔磚。我雖然只有7歲多，也跟着擔。人小，肩上的擔子越擔越重，不過我很樂意，不會撒嬌，那是父親在教我求生，從小磨練我。逐漸習慣後，我每次擔的磚數量也有增加。那段時間，請的廚工已離去，種菜做飯靠自己，父親就教我怎麼做飯炒菜，我也有興趣，從那至今也沒有脫離過廚事。只有在上中學和大學的學校時有中斷。由於家中人減少，菜園子的蔬菜吃不完，父親常把菜擔到街上，由我叫賣。稱重量、算賬我都會，買的人也不會欺負我，賣的錢可以貼補些伙食用度。 在那非常時期，搶殺作惡的土匪在現場被捉到，當天即被拉出去斃了。抓到土匪後，鎮上人都高興。我們小孩跑去看熱鬧，我看過兩次。一次在長江邊上，游擊隊和個別解放軍將匪徒捆綁跪一排，當場槍斃。有的用刺刀捅死（節約子彈）。一次在小學後面的墳地，土匪被“敲沙罐”（槍斃），只見槍一響，土匪頭腦被炸飛，身體即刻倒地。以後來了從淮海戰役下來的一連解放軍，終於把匪事平息。過程中犧牲了一個排長，埋葬那天，鎮上人都去了，還押了一土匪頭子去殺祭。 1951年，全川民眾搶修成渝鐵路開始。解放前已修過多年，只把路基基本打好，可沒有一段通車。油溪那陣子可熱鬧了，大家都投入其中。運土方、錘石子、挖填打夯熱火朝天，是計件付錢。我則提着糖蔸蔸叫賣，在手提的方形竹蔸上反過蓋，上面擺着芝麻杆、薄荷糖、水果糖、香煙、火柴等，在工地上穿梭叫賣，賺點差價錢，還不錯。邊賣邊觀看修路過程，覺得新鮮有趣，也增長了不少知識。我最感興趣是鐵路過油溪有條河，需架橋。大的橋墩以前就有了，這次要加固墩周圍的地基，龐大的蒸汽汽錘把一根根水泥釘柱打壓入泥土中，是第一次見這麼大的機械施工，很好奇。不久，路面開始鋪設大量碎石、枕木，蒸汽火車隨着逐漸修好延伸的路運送着鋼軌和其它材料到現場。第一次開過來時，工地上的人們都跑去觀看，對這平穩前行的龐然大物很覺新奇。它吐着有節奏的蒸汽，機車頭下巨大的互相牽動的大鐵輪，牽引着沉重的車廂行進，樣樣新鮮。我們小孩更覺刺激。一聽到汽笛聲，馬上衝到能看見的高處看個痛快。就在人多的地方，我的東西也賣得更好。民眾對儘快修通成渝鐵路熱情很高，工程進展神速，延伸通車路段的火車，很快就駛過了油溪，與此同時，也修建了油溪火車站。 1951年底，我們家由於是地主，被“掃地出門”，搬遷到離油溪老家20里外的吳灘新靈村鄉下。那新家在盧家林院子旁，坐落在石穀子石基上，是一廂有四間屋、一間廚房、一個豬圈的破茅草房，之前由一王姓者居住，暫當私塾課屋，有不多學生就讀。由於父親年輕時就熟悉農耕，又知道即將遷移到農村務農，因此在油溪家被沒收時，他要求把與農耕相關的農具物品留下，還特別要求留下那座石磨和阿婆的棺木，被允許了。搬遷時，所居村落的農民還是很質樸的，紛紛前來幫助搬運大件的、重的東西。有的（如石磨和棺木）要幾個人抬。哥哥和父親一起，包括我和二姐都多次搬運，連灶灰都運去了（那是肥料）。帶着眷戀之情告別了我們的老家。 新居雖然破爛，但總是我們的家，也總算渡過了時代的變遷。在這裡將延續我們的生命和家族，也將延伸着我的故事。 （ 第一部分“童年記事”完 2008-7-28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