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同,红砖草垛普通的可以被忽略,但来客却从来没断过。
来的人总是一脸虔诚,提着粗麻绳紧紧捆着的纸包,或是一小块还在滴油的酱肉,或是一满瓶鲜香的烘野菜。这还不够,那些皮肤黝黑的女人总是不安地摩挲着浸满污渍的衣摆,恭敬地向她问了好,抱了女儿轻轻地踏进这由着茂盛草木簇拥着的神秘屋子里。
她是与这里其他女人不同,不只是葱花般柔嫩的手与满口的之乎者也,她文雅灵秀的气质便不是这个偏僻的山沟沟能够滋养出来的。记得她第一次跟着他走了整整大半天的山路进村时,尽管刻意打扮的很朴素,她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只因她发梢那只仿水钻簇成的蝴蝶型发夹,嚣张地在阳光下绽出刺眼的光芒,晃的村人眼睛生疼。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娃歪头问她被锄头压弯了腰的爹,为什么那个姐姐的头发会发光;那背竹篓的姑娘取下自己头上黑色生锈的发夹在地上拼命地磨来磨去,她似乎以为再磨过之后她的夹子也会发光;才嫁人的新媳妇哭闹着要一个她那样的发夹,却被自家的男人打了一巴掌。他看到了这些,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把太耀眼的蝴蝶发夹先取下来。她把头偏向一边,她坚信这只发夹上的蝴蝶便是她的引路人,怎么可以取下,不然的话,她又拿什么指引自己心的方向?
基本上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没有名字,人们都是跟着女人们父姓或者夫姓叫她们,要么是李家大姐,或者是王家丫头。可她有名字,师雅书——只有他这样叫她,村人惊异于女人居然有那样神圣的名字,对她几乎顶礼膜拜。他们称呼她“娘娘”,对她的恭敬溢于言表,似乎在村人们的心里,观音娘娘如果下凡的话,一定与她无异。
她跟着他来到这里的第五天早上,他早早地起床去村小学教书,而本打算好好弥补下前几天因为成群的蚊子而导致失眠的她却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所惊扰。她翻身下床,怒气冲冲地打开门,才发现隔壁张家两口子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小女儿,陪着笑怯生生地立在门外。
几天的睡眠不足导致她的脾气很坏,她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们,语气生硬地就像石头一般:“我现在很累,你们一会再来!”说完砰地把门关上。
和衣躺回床上的她却再也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一阵子。她只得坐起来把头靠在硬硬的木头柱子上,拿起自己带来的现代小说,才想起昨天碰倒的煤油灯把她的书烧掉一大半。她心中很恼,满腔的郁气发不出来,她开始如困兽一般在小屋里来回地走。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在她脚边笼起一层黄色的烟幕时,她变得很想哭。
待她走出屋子想去后山转转时,拉开厚重的木门,她才发现张家两口子竟然还站在原地。张家嫂嫂正轻哼着儿歌试图安慰哭闹不已的女儿,而张当家的被她突然的开门下了一跳,赶忙转身呵斥道:“别吵别吵,娘娘生气了,不准哭了。”然后像做错事似的惶恐地看着她。
孩子已经哭得涨红的脸让她的心蓦地软了,她伸出手:“好漂亮的孩子,让我抱抱。”
张当家的满脸惊喜,把女儿恭敬地递到她的怀里:“您能够抱她,真是这丫头的福气。”
“有名字了没有?”她摸到孩子湿湿的被子后,眉头一皱,把孩子又递还给张家嫂嫂,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我就是想请娘娘您给她取一个。”张当家的满脸赔笑,叫女人提过来一袋黑乎乎的果子,“您是文化人,帮我们瞧瞧这丫头的命势,取个好名字帮她带带喜,消消灾,丫头这辈子是好是孬,可就全指望您了,娘娘。”说完,他把女儿又交到她的面前。
真是愚昧之极!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难道在他们心里,她取的名字就可以决定孩子的命运么!但看到张家夫妇满是期望的眼神,她没有拒绝,只是很敷衍地抚摩了孩子的圆脑袋:“噢,不错,这孩子聪明着呢,长大肯定有所作为。名字么,恩,就叫小蕊好了,张小蕊,以后啊,像花一样好看。”
虽然不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但张当家的还是十分欢喜。他向她讨了字的写法,在掌心认真而笨拙地写下后,满意地拧了女儿的脸一把,千恩万谢地离去。
她并未把这放在心上,而是心烦着晚上除了已经不新鲜的马齿苋还能吃什么。
谁知道,第二天许家奶奶黄家姑娘先后敲开了她的门,都是想请个沾喜气的名字。而第三天,她丈夫的远房姨娘竟也带着她已经两岁的女儿阿妞也来了,请她给阿妞改个好名字。接着是第四天、第五天,人数有增无减。原来张当家的在大院子里乘凉的时候,不无骄傲地对着村人炫耀:“娘娘给我丫头赐了名字呢,好听的很,写出来也好看。”他惬意地呷了口浓茶,“娘娘说了,她以后啊,可有出息了——咳,多亏了娘娘。”众人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称赞着,而后一传十,十传百,甚至百里之外有女儿的人家,也知道了这一穷二白的小村庄,有了个神奇的娘娘,能够让野丫头变成金凤凰。
对于本来门可罗雀的小屋变得如此热闹,她的丈夫一开始并不太习惯。只是看她枯燥的生活因为络绎不绝的访客变得充实起来,他便也接受了,毕竟从心里他是觉得对不住她的。除了猪肉菜蔬,那些形形色色的村妇们也自发地为她带来了很多新奇玩意,有断了齿尖尖的木头小梳,也有装着凤仙花和明矾的小玻璃瓶子——那是用来染红指甲的。而她并不是贪恋这些没价值的东西——颈间的铂金项链与深红的牛皮靴子,这些她以前都有。她喜欢的,是她们眼中流露吃的对她深深的恭敬与崇拜,她说的话,便是圣旨,便是神语,她们听得如痴如醉,惟恐错过一句。很快,几乎全村女人的名字都是她所取。也因为她,本来地位极其低下的女孩子居然读上了书,上桌吃上了饭。她俨然成了女人们心中的神。
随后的日子并没有让她越过越快乐,她渐渐厌倦了这种平淡而赤贫的生活,他与她的争吵也越来越激烈。甚至有一天,他丢了筷子闯进了密密的雨中,晚上没有再回来。
她哀哀地哭倒在硬邦邦的床上,她确实爱他,可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该怎样继续下去。
她想了一夜,真的决定离开了。而带着她喜欢的油桃回来的他,知道了她的决定后,没有阻拦,只是重重地叹一口气:“我知道留不住你,当初便是我自私,对不起。”
为了这句“对不起”,她心软了:“我,我再住一个月好了,帮你另找个好女人。”
他别过了脸,她知道他哭了。
谁知道,她没有走成,不是他留下了她,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在得知她肚子里有了小生命时,她没有激动,也没有难过。她很矛盾,她爱丈夫也欢喜孩子,但她不喜欢这没有高楼大厦的穷乡僻壤。可是,她的丈夫在这里出生和长大,他上大学的钱还是村民们一起凑的。在大学时他也对她说过以后会回去教书报恩,她知道他不会离开这片他挚爱的生他养他的土地。为此,她三天没有和他说话。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本来该很早出门去上课的丈夫竟还坐在木头凳子上发呆。见她醒了,他朝她笑:“睡得好不好?来,我为你梳头。”
她没说话,只是顺从地坐到他旁边。从镜子里,她瞧见他认真地抓起一把她有些干燥的黑发,捧在手里,拿起梳子从发根到发梢慢慢地梳,动作非常轻柔,生怕弄疼了她。理顺了头发,他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的拿出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蝴蝶发夹,拿衣服的下摆把它擦亮,然后别在她的耳际。他憨厚地朝镜子里的她笑:“你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哪。”
她去摸那只蝴蝶坚硬的线条,一遍一遍的抚摩,就像他在大学那个寒冷的冬天抚摩她的头,坚定温暖得让她愿意放弃一切,随他去到天涯海角。
“谢谢你。”他抱紧钻进他怀中的妻子,心疼又无奈。
逐渐成长的孩子的力量是神气而强大的,她心中充溢着为人母亲的快乐与自豪,一天天因肚子的变化感到欣喜。她不很在乎恶劣的物质条件了——准确的说是没有时间,她向村中年长的妇女学会了纳鞋底,缝肚兜,或者是挖空心思地到处找营养品来吃,唱歌为培养孩子的艺术细胞。然而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名字,她似乎已经被她的信奉者所同化,开始坚信一个好名字对于孩子的重要性。她是喜欢女儿的,所以在茶余饭后总是竭尽所能地为孩子取好听的名字。在淘汰了几十个名字后,她终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决定将女儿唤做瑜瑾。她同所有贪心的母亲一样,希望女儿美好出众,如美玉一般。
孩子出生时,她欢喜得流下了眼泪。她生下的真的是女儿,而且在她眼里,漂亮又有灵气。她最喜欢女儿的眼睛,亮晶晶得似乎融进了所有的星光。她被允许下床的第二天,她就缠着他带着女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留下了一家黑白照片。粗糙的纸张,却映出三张温馨的如花笑靥。她把照片挂在了房子最显眼的地方,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她终究错了,在她看到女儿乌青的小脸后她便知道她错了。起先女儿只是发高烧,乡村医生却喂错了药,等到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用被子裹了呼吸越来越弱的女儿,连坐了三天火车,才来到县城的儿童医院,可那时候,女儿已经僵硬了。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感觉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瑜瑾还没有叫她妈妈,她的瑜瑾还没有上学,她的瑜瑾还没有去过繁华的城市,为什么就从这世界消失了呢!她抱着女儿的尸身哭了几天几夜,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去了许多。她把自己锁在阴暗的屋子里,从此拒绝阳光。
她的苦难不只于此,还没有从丧女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她的丈夫就病倒了,说是癌症。他异常的平静,把熬药的她叫到床边:“不要浪费钱浪费时间了,你我都知道这是治不好的。你回你真正的家去吧,瑜瑾也走了,我以后也不能陪你了,你现在回你父亲身边我才放心。”她不做声,只是低头搅着汤药。他把她的头发捋在她的耳后,心里酸酸的,“看,你瘦了好多。。。。。。对不起,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说完泣不成声。倒是她,竟然没有哭,一脸的平静,把被子给他掖好:“等你走了,我再回去。”简单却有力的几个字,让他再次掉下了泪。
她的心变得异常淡定,每天除了用小陶罐为他熬药,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空闲时间她便为他读她写的文章,有描写村头的杨树的,也有她充满少女情怀的诗歌。他总是微笑地看着她,听她甜美空灵的声音,一如以前,那些青春快乐没有任何杂质的时候。
那女人来的那个下午雨下得很大,女人是从邻村刚嫁来的寡妇,听说了她的事,第二天便央求张家嫂嫂领着,用花被子裹了女儿提了一盒子蜜饯来了。她那时正在看书,不怎么愿意搭理那泪水涟涟的女人。而那女人也自顾自地诉苦,女儿是她带过来的,现在的男人不喜欢,说是拖累,老打自己。这次来,女人希望她也能给自己的女儿起个带福气的名字,娘娘说的话,她男人也是愿意相信的。
她苦笑,如若自己有那么大的力量,又怎么会留不住心爱的女儿和丈夫的性命呢!
女人见她不作声,以为她嫌自己不够诚心,咬咬牙从贴身的衣服里翻找出一个精心包着的小布袋,在她面前打开,竟是一只翠绿的镯子。她待在这里太久了,已经忘记了首饰的模样,而这山里女人拥有的这只纯净美丽的镯子着实让她吃惊不小。那女人谦恭地把镯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我娘传给我的,听说是清朝的东西。本来我再穷也不愿意卖的,可为了我丫头。。。。。。娘娘您知道的,天下母亲都希望女儿好,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女人的泪水溅到镯子上,泛起清冷的光,她的睫毛没来由的颤抖起来。
“把孩子给我看看吧。”她不忍再拒绝这个同为母亲的女人。
女人欢喜得不能自持,颤抖着手把襁褓中的女儿递到她面前:“她才半岁大呢,我一直叫她阿梅。娘娘您看她眉间这颗梅花痣,是不是有福气的表示?”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久久注视着那颗痣,脸色沉了下来。良久,她问道:“她,这孩子。。。。。。是什么日子生的?”
女人看着她,不安起来“是,三月初四,没错,是那天。娘娘,有什么问题吗?”
“这孩子会死的!养不大的!”她转过了身。
女人显然对这个答案毫无防备,她瘫在原地许久。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如同浸满泪水一般:“娘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她依旧没回头:“没有必要给她取名字,你把镯子拿回去,走吧。”她的语气冷漠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女人呆呆得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更抱紧了一些,没有血色的脸痛苦万分。好久,她才笨拙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得跑了出去。六神无主的女人在手足无措之时把镯子碰下了桌,摔在地上,顷刻间碎成一截一截的。尖利的声音伴着女人渐行渐远的绝望哭声,让她捂住了耳朵,却也无端端得掉下了泪水。
躺在里屋的丈夫显然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他朝她吼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没根据的话!她们无知善良那样的相信你,你却这样让她们绝望!你怎么变成了这么恶毒的女人!”
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大声的骂她。他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可她没有反驳,只是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个布满灰尘的青黑色小铁盒子,抖索着手打开,一看便开始大哭起来。她丈夫也痛苦地摇头,搂过她陪她一起哭。两人就像两尊石膏,一动不动,任凭泪水倾泻而下。
盒子里,是那张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全家福照片。年幼的女儿咧嘴笑着,眉间的梅花痣格外好看。而泛黄照片的背后,是她娟秀的字迹:给我亲爱的女儿瑜瑾,妈妈为你的降生感到无比幸福,三月初四这天,你要永远记住。因为,这是你的生日。
(待续)
谢谢读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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