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平的围棋人生(4)
( October 08, 1999, 12:49 PM )
吴清源
能和“一代宗师”吴清源先生交往,对我来说真是三生有幸!
吴清源先生是我最崇敬的老一辈棋手,辈分跟我老师一样,可棋艺水平比我的老师高多了。
吴清源先生在他的回忆录《天外有天》中提到,他曾经希望我到日本学棋,就住在他的小田原的家里,并为经费问题和读卖新闻社达成意向。后因“各种情况”没有办成。尽管如此,我对他的关心是非常感激的。
在日本参加比赛期间,我曾专程去拜访过吴清源先生,并送了小礼物,以表达我对他的敬重。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88年,我和沈君山在日本参加了一个世界桥牌锦标赛的选拔赛,本来日方安排我们参赛就是想让我们玩玩,没想到,我们却“毫不客气”地拿了冠军。赛后有人请我们吃饭,在座的有吴清源、林海峰等人。喝酒时沈君山说起桥牌的事,我一听桥牌就来了劲儿,借着酒兴跟他们猛吹我们是如何如何拿到冠军的。这时吴清源先生冷不丁给我来了一句“搏二兔,不得一兔”。意思是批评我在桥牌上花费的精力太多,势必会影响围棋。我当时口若悬河,正说在兴头上,一下子就呆了。沈君山见状哈哈大笑,后来他还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把我的窘态大肆描写了一番,说我正在得意之时,突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林海峰见我出了“洋相”,也开怀大笑。我当时确实狼狈至极,着实让吴清源先生给教育了一下。
他是老前辈,说得也对,我只能连连点头。
对吴清源先生我特别尊敬,只在一个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就是他现在老在提的21世纪的棋下法如何如何。围棋这东西,像我们这样的职业棋手,对它的理解连一半都没有,包括藤泽秀行、武宫正树都讲过类似的话。而且越是高手,越觉得围棋奥妙无穷。21世纪的下法究竟是什么?应该说我们谁都不知道,只能跟着学。而吴清源先生讲,21世纪的棋应该怎样怎样。我不是说他提倡的棋不对,我只是提出疑问,21世纪的棋真是这样吗?如果我们能知道21世纪的棋,那么我们的水平只有比21世纪高才行,实际上我们的水平肯定比21世纪低。比如60年代的棋就没法和90年代比,时代不同,棋的内容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就像60年代跳过2米就是世界冠军,现在能跳过2米3的有的是。对未来棋的发展可以预测,但不能说这就是21世纪的下法。从技术角度我完全不能赞成吴清源先生的看法,在公开场合我也表示过我的观点,但这不影响我对吴清源先生的尊敬,他对围棋的贡献是无人能比的。
能和“一代宗师”吴清源先生交往,对我来说真是三生有幸!
陈祖德
作为棋手,我们之间的友情是永远都存在的。
陈祖德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棋手,他是第一位战胜日本九段的中国棋手,也是“中国流”的首创者,他在中国围棋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否认的。
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社会上有些传闻,其实我们的关系是很正常的,有些事被夸张或曲解了,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和陈祖德曾经打过一架,而且双方都动了手。那还是1973年国家集训队的时候,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本来我们的关系很不错,他水平高,又是我少年时的崇拜对象,所以我一直把他当成“老大哥”。
我有个朋友叫江铁成,有一次他来找我玩,看见陈祖德有一本世界名著,就想让我跟陈祖德借,并说保证能还。具体是什么书我记不得了,因为那时我光看棋书,对其他的书都没兴趣。于是我就找陈祖德把书借来,给了江铁成。
过了一段时间,陈祖德要我还书,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我就找江铁成要,他说书弄丢了,这一下可把我急坏了,那时还在“文革”期间,像这种世界名著都属于“禁书”,根本就没地方去买。我急得跟江铁成翻了脸,把他臭骂了一顿,可书拿不回来。没办法,我只好把实际情况向陈祖德说了,我说书并不是我借了看,而是碍于面子帮江铁成借的,现在他把书给弄丢了,没法还你,以后再想什么办法补救。这事确实是我不好,我一再对他表示道歉。江铁成也是罗建文的朋友,他也知道我没乱说。
没想到陈祖德给我来了一句“流氓!”说我是用恶劣的手段把他的书占为己有,说着说着说急了,突然就动手打我。开始我还不敢还手,可他不停手,终于把我打急了,就跟他打了起来。我一生只打过两次架,一次是在农场,那人不给我水喝,我把他打得昏了过去。再有就是这次。我平时不打架,一打就是一副拼命的架势,可能把他打得挺厉害的。当时还引来很多人看热闹。
这事起因是我不对,不管怎么说是我从他那儿借的书,应该还人家。可是别人把书弄丢了,我也是无可奈何。我知道那本书很珍贵,特别是在那个时期,很可能是冒着很大风险才保存下来的,不像现在随便就可以买到;也许这本书他也是借的,丢了没法向人交代;也许这本书对他也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棋手有一个最大的原则,不能失信于人,所以他一听丢了火气很大。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心里也很内疚,而且直到现在都很内疚。可再怎么说也不能动手打人呀!这对我的自尊心伤害很大。我现在在围棋队对晚辈棋手,发现谁有不对的地方,我可以说他,甚至“骂”他,但不可以打他,一打就伤害人格了。
这件事发生后,直接影响了我和陈祖德的关系,致使我们只能保持一般的同事关系,不可能成为关系密切的好朋友。我从来没有主动到他家拜访过,都是因为工作打电话叫我去我才去的。
还有一次是1980年在成都举行的“新体育杯”赛上,一天夜里,陈祖德忽然便血,马上送进医院检查,查出癌症,不能参加比赛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医生保密,跟他本人也保密,我们只知道他的病较重,不能出院。后来他的夫人郑敏之和罗建文专程从北京赶来,在医院陪他。我们还在继续比赛,那年是吴淞笙获得挑战权,我以3比1卫冕成功。
那时我们在外地比赛不是很多,偶尔才能去趟成都。比赛期间,四川的朋友请我、吴淞笙和华以刚等人吃了一次饭。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可陈祖德的夫人却不知听信了谁的传言,说我、吴淞笙,还有围棋队的许多人,听说陈祖德得了癌症,在一起喝酒庆祝。真是无稽之谈!陈夫人就此事向金明等中央领导“告状”。本来我还不知道,是金明问我才知道有这回事。我怒得不得了,怎么能这样毫无根据地“诬陷”别人呢?我把真实情况和金明说了,他本来就不相信我会干这种事,而且涉及到围棋队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呢?!
也许陈夫人觉得陈祖德是当时的第一把手,是我把他给赢了下去,因此认为我们有很大的矛盾。其实我从来没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大的矛盾,平时我们的关系还可以,我们可能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作为棋手之间的友情是永远都存在的,我怎么可能得知他患了癌症去喝酒庆祝呢?那绝对不是我聂卫平的为人!真那样的话,我这个人未免也太“恶劣”了。
陈祖德一直是我的上级,现任中国围棋协会会长、中国棋院院长,至今我都认为陈祖德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各方面都值得尊敬、学习,我和他没有什么利害冲突。虽然当面也争吵过,都是因为在业务和技术上有不同的看法,这也是很正常的。总的来说,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年轻时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不愉快”的事已经过去,我们正本着“向前看”的原则,为中国围棋事业的发展携手共进。
邓朴方
在和邓朴方的接触中,我对他的感觉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立身中正。
我和邓朴方是很要好的朋友,在事业上他对我的帮助和鼓励很大,在牌桌上我们也是一对极好的搭档。
他为人谦虚谨慎,并不以自己的特殊身分傲人待物,相反他的自律性很强。比如有时我们打完牌,人家请我们吃饭,他通常是不去的。记得十年前,有个朋友跑来告诉我,王府井贴了张大字报,说邓朴方怎么怎么腐化,其中还牵扯到我。他让我查一下,好以后“秋后算帐”。我说算什么账呀?这些人对邓朴方根本就不了解,接着我讲了邓朴方的几件事。
1986年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片冈聪一直杀到我的帐下,形成一对五,形势极为严峻。这时邓朴方跟我说,只要你赢了第一盘,我就请你吃饭。我赢了片冈聪后,邓朴方果真说到做到,请我到人民大会堂吃涮羊肉。作陪的有王汉斌、邓楠以及我的大夫和司机等多人。在敬酒时他鼓励我再接再厉下好后面几盘棋。
吃完饭他去结帐,人家把帐单给他,他一看傻了眼:800元。他没想到这么贵,而且也没带这么多钱。
我就去找管理局局长说情,我说你们的价格太高了,邓朴方是自己请客,他可掏不起这么多,能不能给点优惠?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像他那种地位的人,那时让他掏800元都很困难。
其实邓朴方始终都不富裕,都90年代了,他太太和我太太一起上街买东西,贵一点的他太太都买不起。
平时他穿得很朴素,冬天经常见他穿件破棉袄。别看他坐的车挺高级,那是国外一些基金组织送给“残联”的,而且他坐的也不是最好的。有一次我听说国外又送给“残联”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我问他怎么不坐,他说:这么高级的车我怎么能坐呀!送给康妈妈(康克清)了。
1987年夏天,我和王汉斌去邓家打牌,我们到得早了点,就在邓的秘书张保中屋里等候。我觉得屋里特别热,就问张保中怎么不把空调开大点。王汉斌也在一旁大叫热。张保中说屋里根本就没空调,我还有点不大相信。张保中告诉我,老爷子说了,除了他的卧室、客厅和邓朴方的房间外,都不许安空调。邓朴方是因为残疾,热了出汗容易长褥疮,才受到特别关照。
邓朴方待人也很谦虚,有一次在政协礼堂参加活动,别人见他下楼不方便,就主动帮他抬轮椅,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事,他却显得很内疚,不住地对人家表示感谢。我看了都挺感动。他还跟我说,我们比赛得的奖品,他都是带回去分给警卫人员,人家特别高兴。有人说他这个那个,甚至国外有多少多少存款,简直是无稽之谈。在和邓朴方的接触中,我对他的感觉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立身中正。
我和足球
如果中国队能冲出亚洲,参加世界杯,我就拿出这瓶茅台酒来为中国队庆功。
我是一个超级球迷,每逢重大的足球赛事,我是必看无疑。为此我和孔祥明曾经发生过矛盾,前面已经说了。但是我的痴心至今没改,而且随着我的经历不断丰富,我对足球的理解也越发深了。我觉得足球和围棋一样,里面充满了人生的哲理,这里面有奋斗,有拼搏;有胜利,有失败;有欢乐,也有痛苦。有时看一场球,真的好像是经历了一场人生。所以我爱足球。
对中国足球我是一直抱着希望的,记得1985年,我曾就中国足球同万里副总理进行了一场争论。当时我们刚打完牌,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谈到中国足球冲出亚洲的话题。万里听了非常明确地说:本世纪中国的足球是没有希望的。我一听就有点急,我说:万叔叔,也许你这个看法是对的,但是你是不是应该从现在起关心一下足球呢?我知道他当时主管国务院常务工作,希望他能多关照一下中国足球。万里说:这个你不懂,中国足球要想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绝不是这个世纪的事情,不要做这种超前的事情,浪费太大。我是个绝对球迷,听他把中国足球说得那么惨,我无法接受,于是就跟他激烈地争辩起来。当时在座的还有曹大元、荣乐弟等人。最后万里很冷静地说:不信你看。
转眼间过去了十四年,中国足球在“世界杯”预选赛亚洲区上再次被淘汰,不但失去了本世纪冲出亚洲的最后一次机会,而且连亚洲强队的地位也保不住了,真可谓被万里“不幸言中”。现在回想起来,尽管心情不愉快,但对万里的远见卓识佩服得五体投地,用我们球迷的说话:真牛!
还有一件事和中国足球有关,那就是胡耀邦生前送给我一瓶茅台酒。茅台酒怎么同中国足球有关呢?
这还得从头说起。
据说茅台酒厂发现了两瓶最古老的酒,一瓶送给了邓小平,一瓶送给了胡耀邦。送给邓小平的那瓶老爷子已经喝了,送给胡耀邦的这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酒,显得更加珍贵。
胡耀邦舍不得喝,他知道我爱喝酒,便把酒送给了我,并告诉我要兑其他酒,不能就这么喝。我当然也舍不得喝,就收藏了起来。
一次和戚务生、徐根宝、容志行、杨秀武、高丰文等足球界的人在一起吃饭,谈到世界杯出线问题,大家都挺感慨。我是个足球迷,对中国队总是冲不出去也很着急,于是乘着酒兴说,如果中国队能冲出亚洲,参加世界杯,我就拿出这瓶茅台酒来为中国队庆功。他们听了特别高兴,表示一定要冲出亚洲。可惜多少年来,一次次冲击世界杯未果,这瓶酒至今仍然保留着。前不久高丰文还对我说,真想喝你那瓶酒呀,就是喝不着。
后有人听说此事,要出100万买这瓶酒,我没有答应。这瓶酒的价值绝不是100万所能买的。
我将此事告诉了胡耀邦,胡耀邦大声说道:好!现在胡耀邦已经去世,但愿有一天我能拿出这瓶酒,代表胡耀邦和我自己为中国足球队庆功,了却我们的这片心意。
当时,胡耀邦见我把茅台酒留给了中国足球,便又送给我一瓶虎骨酒。这瓶虎骨酒也颇有些来历:50年代初,高岗还在当“东北王”时,曾亲手打死一只老虎。他用老虎的骨头泡了一坛酒,并将这坛酒送给了毛泽东主席。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毛泽东叫人将这坛酒埋在了地下。几十年来风云变幻,当年埋酒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这件事似乎也已被人遗忘了。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在清理毛泽东的遗物时才发现这坛酒。酒封得好好的,上面还有个说明,这样人们才得知这坛酒的来历。后来酒被分成了十几瓶,分别送给了当时中央的老同志,胡耀邦也分得一瓶。然而,平易近人的胡耀邦又把这瓶酒转送给了我,怎不令人感动!
除了喜欢看球,偶尔我也踢踢球,不过纯粹是为了活动活动。我们围棋队就有支足球队,休息的时候就踢上一会儿。我是守门员,队员们对我挺照顾,从不使劲儿射门,所以从来没有失过球,因此还得了个“钢门佐夫”的绰号。
除了踢球,我们还经常打篮球,而且还曾和国家女篮进行过一场比赛。当时我们围棋队进行身体训练是和国家女篮在一个体育馆里,关系比较密切。有一天王元跟我说,女篮提出和我们打一场球。我说那怎么行,我们不是干挨打吗?他说没关系,她们只出三个人,我们还是五个,我们现在天天都在练,肯定打得她们发不出球来,而且谁输了谁给对方买五十个冰淇淋。我看他那牛得不得了的样子,就轻信了他的话。
结果人家连郑海霞都没上,只出了三名替补队员就把我们给收拾了。不是人家发不出球来,而是我们没法打,连球都摸不着,个头也差多了,和她们站在一起,我们就跟小弟弟似的,让人一撞站都站不住。
那天我去看了,围棋队丢脸丢尽了,最后我们还得掏钱给人家买了五十个冰淇淋。
不过和国家女排的那场比赛我们大为风光,把她们打得惨败。不过比赛的不是排球,而是五人制足球。
后来袁伟民急了,亲自上场。他勇猛无比,骁勇异常,我们谁也挡不住他,被他打得稀里哗啦。本来我们是大胜,袁伟民一上我们就彻底崩溃了。
提到袁伟民,还发生过另外一件事,我曾把他的儿子痛打了一顿。他儿子当时十来岁,调皮捣蛋不说,还仗着他爸爸是袁伟民为所欲为。当时条件不好,训练完了,大家都在体委的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大家正在洗热水澡,他儿子突然跑进来,用凉水滋人家,搞恶作剧。人家知道他是袁伟民的儿子,也不敢管他。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走过去对他说,小朋友,你这样做不好,大家都脱得光光的……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给我来了一句:你管不着!我这人很少发脾气,再说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仍耐心地说,你这样不好,人家多凉呀!他说,你是哪儿的?你管得着吗?我爸爸是袁伟民!那样子非常牛气,就像电视剧里的恶少。
我一听大怒,什么?你是袁伟民的儿子就想胡作非为?我今天就揍你这样的,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我从来没打过人,那天我拿起毛巾就抽他。抽完之后我对他说,你回去告诉你爸爸,是聂卫平叔叔抽的你。
真是不像话!他要不说是袁伟民的儿子我不会揍他,顶多教训一顿也就算了,他说了我就非得揍他不可。
袁伟民的儿子回去后果然和他家里人说了,他们打来电话说我管得好。
(摘自新民体育报,感谢网友方方的转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