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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卫平的围棋人生(5)
送交者: 台城柳 2003年02月27日23:17:43 于 [竞技沙龙] 发送悄悄话

聂卫平的围棋人生(5)
作者: 聂卫平 王端阳 ( October 08, 1999, 12:57 PM )


  台湾行

  没能见到张学良将军,是我此次访台的最大遗憾。
  
  在1992年之前,曾经有人问我:世界上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我毫不犹豫地说:台湾。一是因为台湾是祖国的宝岛,海峡两岸有着共同的血缘和文化;二是因为没去过,有一种神秘感。
  
  1988年,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后因我是中共党员、全国政协委员,台湾方面拒绝签证,最终没能成行。直到1992年9月,我的这个愿望才终于实现了。
  
  这次台湾之行,是受台湾奥委会副主席李庆华先生之邀。李庆华先生是原台湾“行政院”院长李焕的独生子是反对“台独”的,所以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李庆华之所以邀请我去,一方面是打破海峡两岸之间体育交流的壁垒(我是第一个正式应邀到台湾的大陆运动员),以促进海峡两岸的早日统一;另一方面他要竞选“立法委员”,也是为了扩大他的政治影响。尽管当时我的身分是全国政协常委,按照他们的“要例”,中共高层干部是不准入境的,可是在李庆华的努力下,还是把我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使我的这次台湾之行得以实现。
  
  9月16日中午,我从香港直飞台北桃园机场。一切都很顺利,尤其是出关,没有任何麻烦。在机场,约有十来位台湾记者前来采访我,问我此次访台心情如何?我用“非常亲切、非常轻松和感觉非常好”来回答他们。四年前,我因参加“应氏杯”围棋赛途经桃园机场,台湾方面曾因我的所谓“身份”问题而不准我入境,当时他们之中的许多记者也来采访过我。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年。但现在我毕竟来了,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夙愿。
  
  李庆华先生亲自到机场来接我,并把我直接送到台北三大电视台之一的中华电视公司(华视),接受专题采访。没想到采访我的“华视”节目主持人李庆安小姐,竟是李庆华先生的胞妹,她可能因此而“近水楼台先得月”。她长得很漂亮,思路也敏捷,她说我是多次“过门而不入”。我说她说得非常贴切,不过不是我“不想入”,而是由于种种原因“不得入”,这次既然“入”了,就希望什么都看看,什么都听听。接着李庆安小姐又问了我十几个问题,大致都是有关大陆的围棋水平以及我个人的一些情况,包括什么时候学棋、吸氧等等,没有什么“敏感问题”。最后我表示,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老朋友,结交新朋友。
  
  下午3点我又在下榻的希尔顿酒店召开记者招待会,接受台北新闻媒介的采访。在离开机场时,李庆华在汽车里问过我来台湾有什么心愿。我说我的心愿之一就是见一下张学良将军。这本来是我私下对他说的,可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给我捅了出来,于是就有记者追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有什么政治背景。

  我否认有什么政治背景,我说:“张学良是抗战英雄,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我从小就崇拜他,听说他快90岁了,所以很想见他。”

  出来之前,我曾和吕正操打过一次桥牌,他听说我要来台湾,就对我说,如果有机会见到张学良,替他转达对张学良的问候,并希望他有空回来看看,他很想念他。吕正操是张学良的老部下,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人之常情,而且是在牌桌上偶然谈起的,根本谈不上什么政治背景。我怕有人借题发挥,多了一个心眼儿,在记者招待会上没敢提及此事。
  
  可第二天报纸上一发表出来就不对了,说我到台湾的最大心愿是看望张学良,估计我要给中共某些高层人物传递口信。这件事新闻界“炒”得很厉害,后来我被告之:张学良身体欠佳,不能接见。事后沈君山告诉我,本来我是有可能见到张学良的,可让新闻界这么一闹,张学良不愿意招惹麻烦,只好谢绝了我的求见。这成为我访台的最大遗憾。
  
  第二天中午,台湾“行政院”院长郝柏村要在他的官邸单独约见我。在我来台之前,“台办”的人曾找我谈过几次,一方面给我介绍情况,一方面也交代了若干“规定”,其中一条就是可以和台湾政府官员接触,但只能在我住的旅馆里面,不能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如去了,不就等于承认他们了吗?对此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对台湾政府,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他们都是个政治实体,而且已经存在了几十年。

  你只有跟他们接触,才能相互沟通,做他们的工作。像郝柏村这样的人物,你能让他到旅馆来看我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再说了,人家大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我只能在旅馆里接见人家,不去登门拜访,这实在不合情理。我们中国人历来就有尊重老年人的传统美德,不管他是什么政治立场,岁数比你大,你就应该有起码的礼貌。所以这条规定我没有照办,考虑再三后,我还是去了“行政院”。
  
  11点30分,郝柏村在“行政院”接待室见了我,在座的还有“行政院”秘书长、应昌期围棋教育基金会会长王昭明以及李庆华,不许记者采访。开始我还挺紧张,生怕走了嘴,叫他郝院长不行,因为我们并没有承认台湾政府,我只能叫他郝先生。另外他提到我们这边都是称中共,连大陆都不说;我提到他们也一律说台湾,一个字都不能错,所以谈话很累。
  
  其实我们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向郝柏村建议,台湾能否也在学校中开设围棋课,这可以开发智力。他表示支持。我又不客气地说,台湾的围棋水平是比较低的,要提高,比较简捷的方法便是两岸棋手多交流,台湾的棋手不一定非到日本,也可以到大陆学棋。另外,大陆的棋手也可以到台湾来,这样,不仅对围棋水平的提高,而且对两岸文化的交流都将产生积极的影响。郝柏村明确地表示,他支持这种交流,他甚至建议,将来可能的话,可以把吴清源、林海峰、聂卫平等杰出的中国棋手请到台湾来,搞一个围棋交流活动。在交谈中,我知道郝柏村本人并不会下围棋,但很喜欢打桥牌。他知道我经常和邓小平打牌,就问我邓小平打牌采用哪种叫牌法、牌技如何等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接着他又谈起中国除了西藏和新疆以外,他都去过。我说我和他一样,也是没去过西藏和新疆,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去了。最后他表示他很想到海峡的“那边”去看看。我不能说“欢迎你回家”,我没这个权力,我只能说你的这个愿望我一定给你转达。我们一共谈了50分钟,出来时,迎面碰到“行政院”副院长施起阳,站着聊了一会儿,然后离开“行政院”。这时外面围了很多闻讯而来的记者,问我会谈的内容,我一律“无可奉告”,上车就走了。
  
  回到北京后,“台办”的人跟我说,也就是你,换了别人是要通报批评的。但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当时我做得是很对的,这事我也向几位中央领导汇报过,他们都说我做得好。而且到目前为止,从大陆去台湾参观访问的人中,能见到台湾“行政院”院长的就我一个。
  
  在台期间,我还先后会见了“教育部”部长毛高文、“立法院”院长刘松涛、台北市长黄大洲、高雄市长吴敦义以及很多委员会的主任,我都叫不出名字来,都是台湾的高层人物。非常有意思的是,所有会谈的话题基本上一样,就是问中共能不能承诺永远不对台湾动武,一谈就谈到这个。
  
  就在我去台湾前不久,台湾从美国购买了一百五十亿美元的F—16战斗机。为“动武”之事,我不断地同他们轮番进行“舌战”。我首先声明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是个棋手,但据我所知是不能承诺的。

  他们问我,既然大陆方面口口声声说我们是骨肉同胞,为什么不能承诺呢?我反问他们,既然你们也承认海峡两岸是骨肉同胞,为什么还有人要搞“台湾独立”呢?只要你们首先承诺永远不搞“台湾独立”,我想大陆是不会动武的。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也没有承诺不搞“台湾独立”,这就不能责怪中国政府了。
  
  他们又说,如果和大陆统一,台湾吃亏太大。他们列举了台湾的经济如何如何发展,外汇储备如何如何多。我说你们对大陆太不了解了,现在大陆建设得也不错,如果你们觉得和大陆统一吃亏很大,你们也可以像香港一样,搞一国两制呀!听了我的话,他们说,正是因为对中共不放心,才花了一百五十个亿买了这么多飞机。我对他们说,别说一百五十个亿,就是后面再加一个零,一千五百个亿又能怎么样?莫非还能反击大陆不成?!你们把这钱花在台湾的建设上不是很好吗?你们买飞机,不是让美国人把钱赚走了吗?美国人就希望你们这么干。
  
  在台北,沈君山先生还领我去拜访了两位国民党元老,一位是92岁高龄的陈雪屏老人,据说他仍在台湾总统府当“资政”;另一位是80岁多的陈致平老人。这两位老先生都是围棋爱好者,而且一口地道的“京腔”,和他们聊天有种“如回故里”的感觉。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刘棣怀、过惕生、顾水如等北京老国手的事情,令人非常开心。
  
  陈致平老人说他很想回北京看看,特别是到曾经待过的地方转转,可他女儿不让他回大陆。我说你女儿太怪了,为什么不让你回去?他说女儿怕他身体不好。我说人只能是越来越老,不会越来越年轻,既然决定要回去,那就应该早去。这时他才告诉我,他的女儿就是风靡大陆的台湾女作家琼瑶。我让他转告琼瑶,就说我批评她,她自己经常到大陆来,也应该创造一切条件让自己的父亲早一天到大陆来,以了却老人家的一片心愿。后来琼瑶的弟弟带她爸爸来了,琼瑶还托她爸爸带了一块手表给我。我请他们吃了顿饭,聊了聊北京的一些变化,希望他不至于迷路。
  
  在台中市,我专程去看了“牛肉面大王”张先生。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过去我儿子骢骢小的时候,曾经请过一位姓崔的大妈来照管他。这位崔大妈对我说,她丈夫死了。但是1988年,这位“死”了的丈夫突然从台湾回来了,并找到了崔大妈。他就是台中市的“牛肉面大王”张先生。我也因此认识了张先生。当时我正为“应氏杯”赛的事申请去台,张先生便邀我在台中见面。但没料到这一等就是四年。于是张先生便把四年前当地报纸登的“和聂卫平相约”的报道贴在饭店里,逢人便说,聂卫平肯定会来的。当我真的来到他家,老头儿高兴极了,忙这忙那,一定要我品尝他的牛肉面。说老实话,老头儿的牛肉面是挺有味的。
  
  在高雄时,他们想让我参观所谓的“国军纪念馆”,被我“免了”,我只参观了高雄的中山大学。这所大学是李庆华先生的父亲李焕十多年前创办的。陪同我参观的除了大学方面的人,还有高雄的议员。参观完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于是就在大学旁边的镇上很普通的餐馆就餐。餐馆里面有个卡拉OK,那个议员一见就来劲儿了,问我大陆有没有卡拉OK。我反问他:“你去过大陆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你身为议员,对大陆的情况这么不了解,这怎么能行?我可以告诉你,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里,卡拉OK绝对比台北、台中、高雄多得多。当然我也不是说大陆什么都好,有些地方是很穷,你最好自己到大陆去看看。”

  此外,我还坐船游览了日月潭,参观了台北的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先生是个很有知识的老人,他对我说,这里的宝贝很多,许多东西对外不开放,但我都可以看。我进去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比我们故宫里的东西好多了。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国民党撤退时从故宫搬走的,现在这些东西保存得完好,这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参观中,我对唐代的一副棋盘和棋子很感兴趣,还特别数了数棋盘的格数,和现在的完全一样,都是十九格。遗憾的是隔着玻璃,无法触摸棋子,不知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棋具旁,李庆安给我照了张相,故宫里是不准照相的,我这是破了例。
  
  在台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寻找我的“义妹”。1991年中秋节,中央电视台在北京饭店搞了个现场直播的中秋晚会,我也应邀参加。晚会的主持人有从台湾特邀的电影演员张纯芳小姐,她曾经在电影《老莫的春天》里扮演老莫的妻子。席间,她突然提出要认我做义兄,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应酬地说那可不敢当。没想到在主持节目中,她事先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突然宣布她是我的义妹,并把我拉到台上讲话,把我弄得非常尴尬,结果还说错了话。本来是中秋节,我却对着亿万电视观众说了句:春节好!闹了个大笑话。以后我们没有联系。到了台湾他们问我在台湾有没有亲属,我本来想回答没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个“义妹”,就说了出来,可是没有她的电话。他们就通过电视台和报纸帮我“寻找”起“义妹”来,还说我找不到义妹,心里如何焦急等等,搞得满城风雨。在我离台的前一天,张纯芳小姐来了,我们见了面,还一起喝了很多酒。我的酒量很大,但恐怕比不上这位义妹。这时那些记者们又说我们终于“如愿以偿”,整个过程被他们“炒”得就好像是阿哥阿妹历尽了多大磨难似的。
  
  总的来说,这次台湾之行,使我大开眼界,也交了不少朋友,增进了大陆和台湾之间的了解。
  
  国家集训队

  九年来我历尽坎坷,终于以一名正式棋手的名义参加全国比赛。我太想得冠军了。
  
  凡是喜欢上围棋的人,此生便再难与围棋分手,何况那些曾经从事过这项运动的专业棋手了。在“文革”中,陈祖德他们虽然已是工人,被下放在工厂,但每天的“手谈”是绝对不可少的。在他们中间,除了陈祖德被公认为“霸主”外,其余“各路诸侯”都是“雄踞一方”,互不相让。“文革”后期,我从东北农场回到北京,为了下棋,也加入到他们这个小群体中。于是,这场“争霸战”更加激烈不说,还平添了几分“惊险”。
  
  最初,诸位国手并未将我放在眼里,几度交手后才感到,不施展出点“毕生绝招”就难以取胜,不由得紧张起来。对于以陈祖德为首的这些早已蜚声棋坛的国手来说,他们之间的争斗,胜虽欣喜,败亦不丢面子;可和我这个无名之辈对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万一输了,传出去那还了得!因此每逢与我下棋总是全力以赴,妙着纷呈,常常把我杀得汗流浃背。回忆起来,当时下棋的激烈、紧张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现在的全国正式比赛。
  
  藤泽秀行曾强调过,成为优秀棋手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棋手在15岁至25岁期间,要有一个激烈竞争的环境。木谷门下为什么涌现出众多的一流棋手,关键就在于创造了这个环境。我认为秀行先生的见解完全正确,正因为我在20岁时就和陈祖德等著名棋手终日厮杀,所以才有可能进入一流棋手的行列。
  
  那时我白天拼命下棋,晚上再把白天所下的棋摆出来反复研究,直至深夜。有时思路一钻进棋里,我就会忘记一切。比如下完棋骑车回家,常常因为脑子里还在苦苦思考棋里的变化,不是闯了红灯就是骑错了路。渐渐地,我惊喜地发现,除了陈祖德,我对其他几位国手已经略占优势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呕心沥血,赶超日本”的宏远目标,在我心中逐渐形成了。
  
  1973年的春天,发生了一件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大事。由周总理提议、邓小平副总理批准,中国国家围棋队重新组建了。我荣幸地被选入由三十多名全国各地的高手组成的集训队,从此掀开了我围棋生涯的新篇章。
  
  1972年至1973年是我学习围棋最狂热的时期。那时我下起棋来几乎从来不感觉到累。集训队的训练安排是很紧张的,一周至少要下三四局(训练比赛),对有的棋手来说,三四局正规比赛已经相当累了,但远远满足不了我的需要。除了训练比赛,我把全部的业余时间都用来下棋,星期六都不回家,只要有人奉陪,我能从早上一直下到深夜。这种“车轮大战”往往使许多集训队员招架不住,不得不中途休战。
  
  当时,集训队里的高手们最怕被我缠住下棋,因为一下起来,他们赢了,我自然不肯放他们走;输了,他们自己又不甘心,所以经常是下个没完没了。以至于一到周末,诸位国手便对我“敬而远之”,晚饭后立即逃之夭夭,惟恐被我缠住而不得脱身。我敢肯定地说,那一时期我下棋的局数之多,超过任何三名集训队员加起来的对局总数。
  
  那时资料很少,有些棋谱很晚才能找来,如能得到个日本的最新棋谱,那简直如获至宝,往往能摆上一个通宵。这种拼命式的努力当然也得到了报偿,在集训队的内部比赛中,不是陈祖德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陈祖德第二,我们两人的棋明显比别人高出一块。
  
  在集训队我的成绩不错,可在与日本棋手的对局中,由于没有比赛经验,我发挥得很糟。
  
  1973年夏天,以坂田荣男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来华访问,这是自从“文革”中两国围棋界中断往来后,日本第一个访华的代表团。代表团阵容强大,团长坂田荣男正在鼎盛时期,团员中有加藤正夫等人,都是活跃于日本棋坛的一线棋手。
  
  当时我是没有资格和坂田下的,我太年轻了,日本人也不知道我,可按实际水平,怎么也应该安排我和专业棋手下,实际上却给我安排了个业务七段西村修。即使这样,头天晚上我还是紧张得一夜没合眼。
  这是在我的职业围棋生涯中第一次碰到日本棋手,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比赛,所以不知道怎么办好,也不知怎样才能放松下来。
  
  当时大家都住在工人体育场,我和陈祖德等六人住一个屋,我怕影响他们,于是深夜一个人跑到训练室。训练室还有一个人,是福建的黄梁玉,他第二天没有比赛,不知为什么也睡不着。我们打了个招呼,没有说话。我就坐在棋盘前发愣,也没打谱,就像入了魔似的。一直坐到三四点钟才回去,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
  
  第二天同西村的比赛我执白输了,一方面对西村“粗野”的下法不适应,另一方面我的状态非常糟糕。

  输棋后我痛苦极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痛苦,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失败的苦果。接着,赛场转移到郑州,这一次让我和加藤下,这也是我的围棋生涯中第一次和加藤交锋。加藤当时是七段,比我的实力强,但我拼得很厉害,发挥得也还可以,尽管输了,心理是平衡的。
  
  第三盘给我安排的是位二段的女棋手,虽然赢了,心里反而不平衡,似乎我只能赢女的。从我在队里的地位,给我安排这三个对手不太合理,显然是对我不重视,实际上那时我在队里的成绩已经和陈祖德不相上下。这次中日比赛我们大败,不过那也真实地反映了我们的整体水平。
  
  近来,我偶尔翻看了一下自己在1973年的对局记录,感到很有意思。从棋风上来说,1973年的下法和我现在的下法颇有不同。那时我的棋纯属“力战型”,爱好赤裸裸的拼斗,总是开局就到处寻衅,一有机会便厮杀起来。打个比方,就像是拳击比赛,对手一拳猛击过来,我不闪不避,也向对方身上猛击一拳。如此打法,自然是谁的拳头有力,谁就占便宜。而现在,我再碰到这种情况,就会首先考虑如何躲闪,保证自己不挨打,然后看准对方弱点再出拳,从棋风上看,就是变稳健了。不管说我现在的棋是“灵活型”也好,是“感觉型”也好,总之,过去那种猛打猛冲的下法,我已极少采用了,这也许是因为和日本高段棋手对局多了,受他们影响的缘故吧。
  
  在日本成名的高段棋手中,属于“力战型”的较少,大都是讲究先布好阵势,占据有利地形,然后再寻找战机。表面看上去温文尔雅,暗中却在积蓄力量,就像马拉松运动员,并不在途中某一段路上疾奔猛跑,而是均衡地分配着力量,为最后冲刺作准备。这种不露锋芒的含蓄下法,日本称之为“软打”。我现在的下法似乎就属于“软打”一类,比起“力战”来,我认为“软打”更能显示出一个棋手的技艺。

  不过,并不是说“软打”就一定比“力战”更高明。就拿当代日本棋界“力战型”的代表加藤正夫为例,他的“力战”就让日本的高段棋手叫苦连天,而且他多次获得“本因坊”、“名人”的头衔。我国棋手刘小光等也属“力战型”,同样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可见,“力战型”棋手也有其独到之处。
  
  我在1973年的棋,不仅仅是“斗力”,而且下出的着法都有一股“横行霸道”的味道,别人虽觉得我的下法有些无理,但也无可奈何。惟独碰上陈祖德我就傻了,因为他的力量比我大,也更加“霸道”。我这“小霸”碰上“大霸”,只有甘拜下风。
  
  尽管如此,我在1973年确实下出了不少好棋,以我现在的水平来衡量,质量也都不坏。虽说那时的棋还不成熟,但从中表现出的强烈的进取心则是极为可贵的,遗憾的是,这种进取心,现在在我身上多少有些淡薄了。
  
  1973年是值得怀念的一年。国家围棋集训队的组建,标志着中国围棋事业的重新起步。作为集训队的一员,我也重新认识到了自己的社会价值,恢复了做人的尊严。整整一年期间,我为有充分的对弈时间及高水平的对手而陶醉,除了下棋,似乎世上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可就在这时,我又遭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1974年4月,我的名字被列入访日的中国围棋代表的名单。访日比赛,这是多少棋手梦寐以求的事啊!

  可是就在我喜悦激动之时,突然传来山河农场拒绝为我做政审的消息,我当时真的就像掉进冰窟窿一样,凉透了心。
  
  当初我进国家围棋集训队是经过一切合法手续,并经农场总局同意了的,山河农场即使有抵触情绪也无可奈何。我也有个错觉,以为以后就是下棋了,不会再回农场了,也没跟农场继续汇报。其实我的一切关系、档案还都在农场,我要出国必须经原单位进行政审,这正是我最感头疼的事情。
  
  果然不出所料,农场非但不给我做出国鉴定,还愣说我是“走后门”,严令我必须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他们也不想想当兵可以“走后门”,上大学也可以“走后门”,但围棋是一种竞赛项目,是要真水平的,这可怎么“走后门”?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悲。
  
  当时全国正在搞“批林批孔”运动,特别是1974年初,报纸上发表了一个叫钟志民的反对他爸爸“走后门”让他当兵的事迹后,全国掀起了反对“走后门”的高潮。国家体委副主任李梦华原想保我,可在这风头上他自身都难保,也就顾不上我了。结果就在中国围棋代表团乘上去日本的飞机的同时,我坐上了返回农场的火车。
  
  在火车上我眼泪汪汪,痛苦得不得了,甚至感到人生失去了意义。我想我在农场没有干过什么了不起的坏事情,就打过那么一次架,不能这么整我,断送我的前程啊!我当时对农场的做法简直无法理解,憋了一肚子怨气,可还不能表现出来,到了农场还得老老实实地干活。
  
  这一次农场可给了我点颜色看,让我去起猪圈。四五月份刚化冻,活又脏又累,别人都是干几天就有人替换,可偏偏没人来接替我,我只能忍气吞声。人家对我还挺羡慕,问我不是在国家集训队吗?不是还拿了个全国十省市的冠军吗?怎么又回来了?我都没法回答,也不敢多说什么,我怕万一传到农场领导的耳朵里,再对我进行更严厉的报复怎么办?我只有强忍住内心的痛苦,默默地干活。
  
  直到6月份,农场总局才把我调上来,让我准备参加7月份的全国围棋比赛,这样我住到了哈尔滨。这段回忆对我来说真是刻骨铭心!
  
  比赛在成都举行,这是自“文革”以来第一次正式比赛,距上一次郑州举行的全国比赛,间隔已八年之久。我是作为黑龙江省队的棋手参赛的。本来我们可以从北京转车直达成都,可大家想借此机会过一下长江三峡,于是先坐火车到上海,再改乘船去重庆,然后再到成都。
  
  在火车上有个小插曲。那时我们都没资格坐卧铺,在车上很无聊,也没地方睡觉,为了消磨时间,我就跟李吕建学下国际象棋。他是国际象棋的专业棋手,教我时让我一个后。我一下觉得很有意思,就迷上了。这时曾在国家队当过教练的吴广熹凑过来对我说,你这国际象棋让个后那还怎么下?意思是我的棋太差了。我被他这么一挖苦,心里特受刺激,我就憋了口气,一定要下好,首先赢他。
  
  到了船上,我就拉着吴广熹下,一开始平下,输一盘长一先,一先二先三先,让一马,让两马,再让一车,让两车,最后我让他一后。这时我就跟他说,国际象棋不是不能让后吗?弄得他无话可说。在船上几天下来,我都可以赢省队一些水平比较差的队员了。后来我的国际象棋水平有了惊人的进步,我赢过当年的全国女子冠军刘适兰,赢过谢军(也是在她取得全国冠军的时候),还赢过世界少年冠军诸宸等,以后就不下了。
  
  到了成都,我真是感慨万千,九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获得了“全国十省市围棋邀请赛”儿童组冠军。九年来我历尽坎坷,终于以一名正式棋手的名义参加全国比赛。我太想得冠军了,除了一般棋手的胜负观外,由于我的户口仍在农场,所以对我来说更是事关重大,直接影响我的前途。
  
  战幕拉开后,我弈得颇为顺手,连赢五盘。第六盘我遇上陈祖德,当时他是四胜一负,积分比我少,我们之间的胜负直接关系到争夺冠军,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就上了床,可越想赶快入睡越睡不着,各种念头像扑灯的飞蛾,赶都赶不开。就这样,我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像“烙饼”似地在床上翻腾了一夜。
  
  睡眠不足加思想包袱,使我第二天坐在比赛的棋桌旁,觉得头昏脑涨,眼皮发沉。而陈祖德却精神抖擞,从容不迫,充满了自信。这一来我越发慌乱了,比赛开始后,我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往日的灵感全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陈祖德下一着,我就机械地跟在后面应一着,可他的作战意图是什么,我却根本定不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最终演出了我对局史上最丢人的一幕———81手就认输了。
  
  本来激烈拼杀是我的拿手好戏,对局时,一碰到双方棋子接触的“肉搏战”,我的力量便会迸发出来。

  可这一局,在角部的第一个战斗中,我就溃不成军,好像是决斗的剑客,我的剑还没来得及出鞘,对方的利剑就已经刺穿了我的胸膛,竟然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在认输的一刹那,我真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去。
  
  本来等着看一场精彩好局的棋迷们,对我如此不堪一击,无不感到惊讶和失望,纷纷扫兴而去。
  
  比赛的惨败,人们的议论,使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沮丧之中,以后又接连败给了王汝南、罗建文等人,结果只获得第三名。
  
  回到哈尔滨,大家就准备各回各的单位,我没地方去,只能回农场。散伙前大家到一家饭馆聚一下。

  当时哈尔滨流行偷盘子,我们去的那家饭馆就不知丢了多少,现在说起来都是笑话。我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哈尔滨本地人,都有很多熟人,那天都自己用盘子带了菜来,王加良就带了很多好的菜。
  
  王加良是象棋冠军,用现在的话可以说是棋界的“大哥大”,哈尔滨没有不知道他的。那天我心里很痛苦,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农场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就借酒浇愁,喝得特多,到后来都快醉了。

  吃完饭出门时,王加良被守在门口的一个老头拽住,我们立即围了过去,问出了什么事。原来老头说王加良偷了他的盘子,王加良说盘子是自己带来的,老头非说是偷的,就吵了起来。王加良当时也喝多了,说起话来唾沫星子乱飞,喷了老头一脸。老头急了,动手就打。我们十几个全是小伙子,见状就不让他打,没想到老头很粗野,最后闹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所长认识王加良,也认识老头,一进门所长就说:“加良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王加良指着老头说;“他说我偷他的盘子。”所长又对老头说道:“王加良怎么会偷你的盘子呢?!”老头听清这人是王加良后,说:“哟,你怎么不早说你是王加良呀?以后这个饭馆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白吃!”原来老头是个象棋迷,是王加良的崇拜者,刚才还是仇敌,动手打架,一听“王加良”三个字,马上就摆平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凭自己的名字就能办成一件事,我感慨很深,人有名和没名是不一样。当时我还没名,自觉上了一课。
  
  第二天我就灰溜溜地回到农场。
  
  不过这次回来,农场对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毕竟获得了全国第三名,这在农场更是破天荒的事。

  我刚到总场,总场的领导就请我吃饭喝酒,当面告诉我回农场后可以不干活,自己研究棋谱。到了分场,干部对我的态度大变,彻底平反,对我的一切限制都没有了。
  
  最令我感动的是那些知青“哥们儿”,他们又偷来一只鹅,躲在烧水的小屋里请我吃鹅肉。他们说我这个人很执著,很有毅力,能在这种逆境中冲出去,将来一定能大有作为,到时候不要忘记“哥们儿”,忘记在这个小屋里吃鹅肉的情景。当时我们就是把鹅肉放在开水里煮熟,然后蘸点酱油就吃,没有其他任何作料,可是感觉香极了!现在吃鹅,不管在哪儿吃,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那时却觉得鹅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了。吃完之后,借着酒兴,有人弹起吉他,有人敲着水桶打拍子,大家就胡乱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就有人哭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奇怪。这也是,多少年来他们都不能回家,今后怎么样还很难说,而我那时已经知道我肯定能回家了,相比之下他们能不伤感吗?我非常理解和同情他们,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人我还真的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也历历在目,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忘记。
  
  10月,金色的季节,国家集训队又开始集训,我这才离开农场,回到北京,开始了新的篇章。

(摘自新民体育报,感谢网友方方的转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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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遭遇尴尬
2002: 继海,祝你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