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告诉我小玉办了入学手续了，已经开学几天了。

小玉是舅舅的女儿，我最小的表妹。我们这一辈上，母亲这边，7个中只有二姨有个儿子，其他都是女孩。因为年龄差得多，又不在一起，我们大都没有见过面。

母亲是他们姐弟中的老大，也是唯一进了城的。早些年，我们家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背着麻袋、编织袋上门的亲戚不断，送来鸡蛋苹果土豆玉米馇子老陈醋，带走我们穿小了的衣服鞋袜还有父母省下的工作服劳保手套劳保鞋洗衣粉肥皂，边往里装母亲边嘱咐，回去后这个给谁那个给谁。偶尔也有来城里看病的，农村人头疼脑热是不进医院的，跑到省城来求医的，基本就是带病人出来见见世面，给活人留个安慰。

大表妹文兰来我家住过三年，她比我小两岁，比我个子高，比我能干，比我皮肤好，也薄。记得第一次带她去洗澡，路上还说说笑笑地，进了门，热气缭绕中一定神，扭头就往外跑，好不容易拉她回来，人家死活不肯解扣子，我瞪大眼睛训她：干嘛？想干洗啊？

文兰是来打工的，先在医院做清洁工，后来又在面馆洗碗筷。每月领了工资，都如数交给我母亲攒着，给她弟娶媳妇用。20岁的她在农村已经是剩女了，弟13、4，全家齐心协力要给他说一门好亲。

弟是全家的宝，有一年院里的苹果树遭了霜冻，只结了两个果，弟和爹分吃一个，剩一个，留着弟第二天吃。她和妹和娘站在边上看他们吃，看得很开心。

“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就该这样啊，男娃么。”

我母亲托人给文兰介绍过几个对象，希望她能留在城里，都没成。记得一次文兰相亲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瓜子扔到桌上：他买的，我不吃。

一次次不成，母亲气急了，训斥她。文兰也急了：我姐说的，对象要自己找！

你姐。。。不就是我吗？我说。。。。过吗？

文兰的执拗也让母亲担心，怕真把她的婚事耽误了，就打发她回农村去了。 

出国后，趁着文兰进城看望我母亲的机会，我终于又和她说上了话。

“姐？姐。。。是姐姐吗？”，文兰接上电话，一连串的姐，然后就哽咽，然后又一串姐，这叫声直把我拉回到从前我们俩一起吃住一起逛街的日子。

文兰正在为回家做准备，地摊上的尼龙袜手套手绢发卡，1包山楂片1袋糖豆1个橙子1根香蕉。。。所有东西都只买个样品，她想把城里人的日子都打进包带回去跟大家分享，一麻袋的见识啊。

回去不久就传来婚讯，新郎是村里和她一起放过牛的。后来的事都是听妈妈讲的，牛郎在煤矿挖煤，常年在外，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上面的公婆下面的女儿，都交给了文兰。里里外外一大摊，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家怎么操持得了。冬天农闲她还不闲，去工地上运石头，和男人一样肩挑背扛，换来碗里的几滴油星。

“姐，这么多年了，你好着么？姐夫好着么？娃娃都好着么？”，她挨个问候着。

“好，好，都好着。你。。。。”，19年了，我这个妹妹现在啥样了？还是比我小两岁比我个子高比我能干比我皮肤好，还薄？

继文兰之后，母亲先后把她的妹妹弟弟接进城，打工的打工，学手艺的学手艺，很遗憾最终都没能留下来，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结婚生子，过着和他们父辈一样的日子，重复着一样的命运。

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过，幸福是比出来的，痛苦也是。如果他们从来没出过山没进过城没见过繁华，他们或许会以为所有人的活法都差不离，吃饱肚子穿暖衣，生个儿子娶上妻。可是，他们见了也感受了，短暂的快乐之后是不是无尽的失望？文兰会不会捶着酸痛的腰回忆起她在城里的日子？如果在城里婚了，能过上多好的日子说不上，但即便就是做个保姆，怀里的孩子总比背上的石头柔软，手上的扫帚总比田间的锄头轻便啊。“对象要自己找”，这话，唉，我真的对她说过吗？

“文兰，自己多辛苦些，给孩子腾出时间好好读书，这是改变她命运的唯一办法。不要担心钱，我供她。”

“姐，我记下了，我听你的。”，我心头一紧鼻子发酸，妹子，这回姐应该没说错话。

夏天回去和一位在中学任职的老朋友聊天，他说起一件事，在甘肃的一个贫困乡，所有高考考场集体作弊，因为乡长有指示：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们的孩子送出山去。这是一个真实的黑色幽默，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深长？

在村里，舅舅算是“有识之士”了，他供四个女儿读书，初中毕业后又都送进城继续学习，培养出一个护士，一个水泥厂工人。一切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榨干自己。

今年最小的女儿考上了省城师范学校英语专业。

师范以前免学费，现在不免了，“你舅舅把牛卖了4800，加上自己还有些存款，又借了些，才凑够了6000多元，刚够今年的学费。生活费他是实在没能力了，我给管上吧。”

“我管，生活费和以后的学费我都管。”我一口应承下来。

我还未曾谋面的小钻小香，就让它们变成舅舅拉车的牛，变成表妹走出穷山沟的垫脚石吧。如果一只拎包能帮助表妹改变命运，我挎着walmart的购物袋上街又有何妨？

土地贫瘠，干旱缺水，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观念落后等等，严酷的生态环境，无不裸露着生存的艰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靠的是他们同自然、同命运、同贫困抗争的坚韧，看到他们的状况，让人不由不感叹：飞黄腾达固然令人意气风发，但是更多的时候，默默地容忍甚至退让才是生命的最主要形态。

国内有个新贵不以为然，她挖苦讽刺道：悲悲切切有什么用？天没盖子地没网，为什么不去上海打拼？现在资讯这么发达，他们不会不知道有打工一说吧？人分勤劳懒惰，那里的人肯定在等全国阳光普照。

亲爱的，气憋在肚子里才叫气，你这一放出来，那就是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