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談齊白石的時候提過“南張北溥”，這個“溥”就是溥心畬。原來國內談他的文章不多，他的作品也不怎麼宣傳，大概是因為他去了台灣。相對的，他在台灣的地位比較高，號稱是“渡海三老”之一。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朋友家聚會的時候看到人家書架上有一部《溥心畬書畫文物圖錄》，展讀之際，大為讚嘆。書中收錄了溥先生的部分詩書畫及收藏有好幾百件，雖只是圖錄，但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圖書的裝幀樸素，而印刷質量絕佳。開篇的序是由原台北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作的，我在這裡抄錄一下，原文的繁體部分改成簡體。

“             序

系出天潢貴胄，處富貴而安素讀書，及王風蔓草，居衡門而樂天知命，此溥心畬先生之所以為特立獨行之君子儒也。先生淹貫六經，世傳三絕，然以視先生之磊落大節，要又餘事。方“九一八”變起，偽滿僭立，遺老親貴，趨附長春，唯先生獨以《臣篇》明志；嗣赤禍滔天，先生尤以為鳥獸不可與同群，毅然桴海東渡。蹴居台北之臨沂街，丈室青燈，寄情詩文書畫。平時揮毫對客，清談娓娓，如賓座無人，凝神命筆，直視墨池為世外桃源。故客來以書畫相嬉，客去則仍以書畫寄情。顧先生書畫本以自娛，而竟以此名世，要非其素願也，先生每以詩第一、書次之、畫又次之自況，而循循誘人，亦以讀書作字為根本。讀先生詩、書、畫，一種孤高雅淡之韻，出於筆墨之外，蓋其詩、其書、其畫，如其人也，明乎此，先生所謂藝通於道者歟。

先生每有得心應手佳構，頗自愛惜，歷年積稿盈篋，及歸道山，哲嗣孝華先生摩挲手澤，寶愛逾恆。民國七十九年，不幸孝華先生謝世，寒玉堂親舊門人丑輝瑛委員以次，羅淑琴、王鳳嶠、曾其、戴中一、陳明卿、陳玉秀、溥毓岐諸女史先生組成遺物託管小組，去歲春擇五百四十有三事，委託本院董理。裝池編目，歷時一載，圖錄觕成，而當代畫壇所艷稱“南張北溥”之張大千先生絕筆劇蹟《廬山圖》，適亦歸藏本院。夏六月二十一日，將舉行“張大千溥心畬詩書畫學術討論會”，並展示兩先生精品，南北圭璧，可謂異佛同盦。謹誌數言，用弁其端。

中華民國八十二年五月五日衡山秦孝儀謹序     ”

這段不到六百字的序，包含的內容非常多，如果逐字逐句展開的話，基本上就是溥先生的小傳了。如果僅僅是用詞精練也還罷了，當你對溥心畬的身世有些了解後再看這個序，那就體會了什麼是言簡意賅。俺不揣冒昧，就根據這個序談些體會，在下水平有限，錯訛之處還望高人不吝賜教。

序的一開始“系出天潢貴胄”便點出了溥心畬的身份，那是絕對正宗的皇親。溥心畬是恭親王奕��的孫子，光緒的侄子輩兒，溥儀的堂兄弟。據說慈禧老佛爺快不行的時候，曾經考慮過讓溥心畬繼位，可是在面試的時候溥心畬大哭不止，搞得老佛爺很煩，於是改成了溥儀。唉，失之交臂啊，哭是可以的，那也得看什麼時候嘛。瞧人家溥儀，當上皇帝之後，坐在龍椅上大哭就沒人敢管啦。

這裡要插話說一下溥先生的名字。網上很多地方都是用心畲（SHE1），正宗的用法應該是心畬（YU2）。他的本名是溥儒，字仲衡，具體什麼時候改成心畬就不知道了。畬是多音字，念YU2的時候是耕過兩年的田地意思，念SHE1是指將地里的植物燒掉然後播種，就是所謂刀耕火種的那個火種。我估計開始叫心畬的時間應該在他隱居西山的時候，這與他的生活環境變化是有關聯的。

“及王風蔓草，居衡門而樂天知命”這句比較費力。李白的《古風》有“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李白的意思是原來有王者風範的大雅之類都委棄於蔓草，表示了對世道的不滿，這種懷才不遇的情緒總是隨處可見啊，呵呵。秦孝儀這裡的“王風蔓草”指的是滿清親貴失勢了，敗落了，也就是大清朝覆滅了。秦孝儀是站在中華民國的立場說話的，是中華民國終結了大清朝，然而對前朝的皇族秦孝儀還是表現出了相當的“優待”，用“王風”稱之。而緊接的“衡門”一詞更是襯託了前面的“王風”。以前用衡門茅屋來形容簡陋的居所，衡門就是最早兩根木柱上橫搭一根木棍的簡易門。辛亥革命之後，溥心畬跟母親在西山戒台寺（又稱戒壇寺）住了十餘年。戒台寺那是千年古剎，當年恭親王曾經出資對這裡進行修繕，所以恭王府的人到了戒台寺就跟到家了一樣。管戒台寺這樣的名勝都叫“衡門”，那，哪兒還有能看上眼的地方啊。

順便咱得說說恭親王的來歷。道光皇帝的兒子起名字都是“奕”字頭，老四叫奕詝，老五叫奕誴，老六叫奕��。老四奕詝原來比老五奕誴受孕的時間還晚，而奕詝的母親為了能搶在前面，冒險服用了某種催產藥而產下了奕詝，就此搞得這位後來的咸豐皇帝先天不足，體質衰弱。在奕詝和奕��的成長過程中，道光皇帝對他倆是非常關注的（老五過繼給了綿愷），看來看去，無論文武，老六奕��都比老四奕詝強。但是後來還是把皇位傳給了老四，在傳位給老四的同時宣布封老六為親王，算是一種補償了。這種遺囑裡邊除了指定接班人之外，還另外規定加封某人為親王的事情，歷史上僅此一例。

老四出於一些難以言表的考慮，馬上就封了奕��為“恭親王”，這個“恭”就是“兄友弟恭”的“恭”，意思是您就安分着吧。封親王的禮儀很複雜，不是當庭宣布一下那麼簡單，要有一套冊封的程序。這個程序被咸豐一直拖到兩年之後才完成，說明他和恭親王之間的某種糾結。後來奕��的生母去世，奕��為自己母親爭諡號，被降了職，兩人的衝突趨於表面化了。

“君子儒”這個詞也有講究，原本是孔老夫子教導學生要“做君子儒，不做小人儒”。有說法是溥心畬出生五個月的時候被抱進宮裡請光緒皇帝賜名，“溥”字輩兒的都要用單立人偏旁的字做名字，於是光緒給溥心畬賜名“儒”字，而且還語重心長引用老夫子的話囑咐道：“做君子儒，不做小人儒”（這個不太靠譜，五個月的時候能聽懂什麼呀）。還有的說法是恭親王去世之後，溥儒的同父異母兄長溥偉襲爵，溥儒陪同進宮謝恩的時候見到光緒皇帝，光緒當面勉勵他要做“君子儒”。所以“君子儒”和光緒的關係是不一般的。

“淹貫六經，世傳三絕”是指此人學問大，淹貫不僅是精通，而且還廣博。《六經》比平常都說的“四書五經”多一經，那是因為有一部《樂》很少有讀到的。三絕應該就是詩書畫三絕。

“方“九一八”變起，偽滿僭(jian4)立，遺老親貴，趨附長春，唯先生獨以《臣篇》明志；”超越了等級規矩的叫“僭越”，比如開會入場的時候你走到了領導的前面，比如說領導坐奔馳而你坐了寶馬。溥心畬沒有去滿洲國當官，也許是他本來就對這個不感興趣，但寫了《臣篇》昭告世人，一下子就成就了他的大節。

“嗣赤禍滔天，先生尤以為鳥獸不可與同群，毅然桴(fu2)海東渡”。上句用了個“方”字，接着又用了個“嗣”字，這個時序上的連接一下就把兩件事情等量齊觀了，這種手法，那是相當的惡毒啊。從秦孝儀的筆下給人感覺是溥心畬先生在這個期間對國民黨的種種倒行逆施是未置一詞，而且借溥心畬之口污衊共產黨為鳥獸。因為北京解放之後，葉劍英曾經寫信給在杭州的溥心畬，希望他回北京，但溥心畬拒絕了。秦孝儀寫過這篇序之後沒幾年，他專程回大陸聯繫了馬王堆出土文物到台灣展覽的事宜，就在展覽在台北開幕的當天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報應啊！

另外，桴字原意是某一位置的房梁，也可以是竹木編成的筏子，大的叫筏，小的叫桴。當年溥心畬基本上就是偷渡到了舟山群島，再轉到台灣。用桴海東渡描繪溥心畬到台灣的過程，非常貼切，可見當事人那種絕然而然的心態。

“蹴(jiu4)居台北之臨沂街，丈室青燈，寄情詩文書畫”。蹴應該是僦，僦居就是租房子住，丈室說明溥心畬的居住環境已經沒有那些庭、院、廳、堂、池、榭、樓、台等等，僅僅“丈室”，比前面提到的“衡門”還不如。這個落差很大，也正是以此說明了溥心畬恬淡自如的性格。

“平時揮毫對客，清談娓娓，如賓座無人，凝神命筆，直視墨池為世外桃源。故客來以書畫相嬉，客去則仍以書畫寄情。顧先生書畫本以自娛，而竟以此名世，要非其素願也，先生每以詩第一、書次之、畫又次之自況，而循循誘人，亦以讀書作字為根本。讀先生詩、書、畫，一種孤高雅淡之韻，出於筆墨之外，蓋其詩、其書、其畫，如其人也，明乎此，先生所謂藝通於道者歟（yu2）。”

“以書畫相嬉”這個“嬉”，很絕！溥心畬的書畫不是用以往來酬酢，不是切磋，更不是為了養家糊口，或者什麼對藝術的追求，就是個玩。據說宋美齡曾經要請溥心畬教畫畫，可這位“舊王孫”愣是給回了，牛！

“先生每有得心應手佳構，頗自愛惜，歷年積稿盈篋(qie4)，及歸道山，哲嗣孝華先生摩挲手澤，寶愛逾恆。”習慣的說法如果是老年男性去世，叫駕返道山，對女性叫駕返瑤池。哲嗣是對他人兒子的尊稱。

“民國七十九年，不幸孝華先生謝世，寒玉堂親舊門人丑輝瑛委員以次，羅淑琴、王鳳嶠、曾其、戴中一、陳明卿、陳玉秀、溥毓岐(qi2)諸女史先生組成遺物託管小組，去歲春擇五百四十有三事，委託本院董理。”有名的文人都有個類似招牌之類的“某某堂”，張大千有“大風堂”，溥心畬有“寒玉堂”。以前咱們說過一幅畫叫女史葴圖，女史大概就是有知識的女性。董理就是整理，這個託管小組的成立是因為溥心畬先生的家屬鬧糾紛，不得已而為之。

“裝池編目，歷時一載，圖錄觕（粗）成，而當代畫壇所艷稱“南張北溥”之張大千先生絕筆劇蹟《廬山圖》，適亦歸藏本院。夏六月二十一日，將舉行“張大千溥心畬詩書畫學術討論會”，並展示兩先生精品，南北圭璧，可謂異佛同盦(an1)。謹誌數言，用弁其端。”

裝池就是指編輯印刷。異佛同盦，盦通庵，庵最早就是住房，後來有出家人把自己的居所叫庵，因為這裡還不是正式規模的寺院。秦孝儀講舉辦研討會和展覽張大千溥心畬的作品，估計是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用“盦”來稱呼台北故宮博物院，一方面是自謙，一方面還說明此博物院還不能擔起繼承正統的大任。正根兒是在北京呢。用弁其端也有叫以弁其端，弁是次於冠冕的帽子，以弁其端就是作序的意思。

看了這篇序，不由得要深挖一下秦孝儀是何許人也。不挖不知道，一挖嚇一跳。原來秦孝儀是先總統    蔣公的文膽，那是黨國的第一支筆。難怪嘛。台灣人民耳熟能詳的《總統遺訓》就是秦孝儀的大作，能為   蔣總統代筆可不是一般人物了。想到我黨的寫作班子，現在能否有如此功力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