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師的等待 我一直想寫寫童老師。
每次想起童老師,我眼前就會出現好幾十年前一位站在長江邊的年輕女子,岸邊上密密的蘆葦在姑娘的身後輕輕地搖曳,潔白的蘆葦花在夕陽里飛舞着,江風陣陣吹來,將姑娘對她心愛的人說的“ 我等你” 三個字傳送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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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東部讀書時認識的童老師,我和她合租了一年的房子。
那時我剛被羅德島州P城的一所學校錄取,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在學校的房屋辦公室里,我遇到了也在那裡看廣告、找房子的童老師。
童老師來自國內一所大學,在美國當訪問學者已有一年。她原計劃是訪問一年後回國的,但因為與她合作的美國教授願意資助她在實驗室繼續工作一年,所以她就將簽證延期了。美國教授給的工資挺高,童老師的經濟情況一下子好轉許多,於是她決定搬出原來租的便宜住處,找條件好一些的房子。
童老師當時近五十歲,我倆年齡雖然相差挺大,但一見如故,聊了一會兒,就說定一起租房子。我們將所有的廣告看了一遍,最後相中了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房子備有家具,離學校走路不到十五分鐘。
打電話給房東約好了時間去看房子。房東是個和氣的中年美國婦女,她的房子是兩層樓,她自己帶着孩子住樓下,二樓拿來出租。我和童老師到二樓一看:雖然臥室不大,房子裡面卻很乾淨整潔,家具也布置得雅致,並且二樓有單獨通道,進出很自由。我和童老師對這房子很滿意,也喜歡周圍的環境,當時我們就跟房東簽了一年的合同。
從一開始,我和童老師就相處得很愉快。周日我們都各自忙着上課、做實驗。但周末我們常一起去市場買東西,一起做飯。童老師做了一手好菜,每次我倆做飯都是她主勺,我打下手。但瘦小的童老師吃的很少,每次她做的好菜,大多被我狼吞虎咽地塞到肚子裡。
後來聊天時,童老師告訴我她一直是單身。
童老師雖然是老姑娘,卻沒有老姑娘的怪脾氣。她為人隨和,興趣廣泛,喜歡文學,也喜歡音樂。我們學校經常放一些比較前衛的電影,我和她常去看。而童老師對那些電影的評論,總是觀點新穎、中肯,思想一點不保守。我在國內讀大學時,見多了腦筋死板、興趣平平的理工科老師,所以對專業強、知識面廣的童老師,我很是尊重與佩服。
學校開學不久,我家有一位親戚從國內來美國辦事,到我住的城市作了短暫的停留。他走後,我跟童老師講了這位親戚的故事:這位親戚喜歡畫畫,他年輕時畫了一幅毛主席的像,因為畫中的一棵青松的樹枝看起來像是斷的,所以被指控是反對毛主席,被打成了反革命而判刑十多年。他在監獄裡時,他當時的女朋友,也是他以前的學生,硬頂着家庭與社會的壓力整整等了他十多年。一直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我這位親戚被放出來後,他倆才結婚。
童老師聽完我說的故事,坐在那兒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跟我說:“你親戚的女朋友還是幸運的,因為她最終還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這世界上有好多人,他們也在等,卻不知道最後能不能等到。”童老師說完後見我愣愣地看着她,輕輕地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嗎?我也在等一個人,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說完,童老師似乎陷入了沉思,再沒有將這話題繼續下去.
和我一起住的時候,童老師每隔十天、八天就會收到發自國內知名的N大學H系的來信,每次都是同樣的信封,信封上發信人的名字寫的是“Liu”,估計是姓劉。童老師每次拿到信,就會到自己的房間裡讀。收到信後的童老師往往變得很高興,我猜想那些可能是童老師“等的”那個人的來信。
冬天來了,聖誕節、元旦也過去了。過完節後,童老師開始變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收到N大學的來信了。
記得那年新英格蘭的冬天特別冷。一天下午我踩着殘雪從學校回家,在郵箱拿到了一封給童老師的信:信來自N大學,但卻不是那位“Liu”的筆跡。
童老師回來後看到那封信,楞了一下,然後拿着信進了她的房間。
不一會兒,從童老師的房間裡傳出了一聲號哭,哭聲充滿絕望,像是月夜裡野狼的悲嚎。我嚇了一跳,趕緊去敲童老師的門。裡面的哭聲停了一下,然後是童老師變了腔的聲音:“我沒事,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
那天晚上我沒去圖書館,而童老師在她房間裡斷斷續續地哭着,一晚上都沒有出房門。
第二天一早我有課,走之前童老師的房門還關着。因為心裡牽掛着童老師,我上完課就趕快回家。進門一看,童老師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我走到童老師身邊,輕聲問道:“童老師,發生了什麼事?”童老師抬起頭,楞楞地看着我,聲音沙啞地說:“他走了,永遠地走了。”
我把茶几上放着的一盒紙巾遞給她,童老師擦了一下眼淚:“你知道嗎?二十多年,我和他連手都沒有拉過。”淚順着她的臉一個勁地往下流着,我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一會兒,童老師站起來從她的臥室里拿出了一張相片。相片上是個中年男子,戴着眼鏡,相貌平平。
那個下午,童老師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她自己的故事,類似的故事我在電影裡看過,也在小說里讀過:故事起始於六十年代末,故事裡的主角是一位年輕的大學女教師,她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被下放到長江邊的一個五七幹校勞動。姑娘情緒低落,再加上體弱,干不動重活,心情是一片灰暗。在那段困難的時期,是一位跟她同組、來自另外一個大學的教師,給了她許許多多的支持和鼓勵。她對他的感情,由小妹妹對大哥哥般的信賴、佩服和感激,慢慢地轉成了愛情。但他那時已經結婚,並有了兩個孩子。
一年多後她離開五七幹校。走之前的一個傍晚,她將他約到江邊,告訴他:她愛他,即使一輩子得不到他,她也願意等他。
我想故事中的男主角應該也是愛她的,因為他後來曾經向妻子提出過離婚,但他的妻子堅決不同意離,用死來威脅,並且鬧到了他的學校。最後因為各方面的壓力,他退卻了。
他給她來了一封信,勸她向前走,不要再等他了。那封信後,他們的聯繫就中斷了。
她沒有再去打擾他,但她還是等着,固執地等着。一年又一年,韶華流逝、青春不再,可她還是在等着。
兩年多前的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又見面了,那時他已經是一位有名的教授。當他知道她還是單身、還在等着他後,他流淚了。
他重新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離婚戰爭。這次,他的態度特別堅決,他不在乎壓力,他看輕了名譽地位,他只想在有生之年能跟她生活在一起,用他的愛來報答她二十多年的等待。
但這一天終於沒有到來,二十多天前,因為心臟病突發,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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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個故事,天已經快黑了。我抬頭向窗外望去,天上又下起了雪。
以後的一段日子,童老師變得沉默多了。許多個深夜,我都聽到她屋裡傳來的壓抑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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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帶着各色各樣的鬱金香來到了新英格蘭。
一天晚上我做完實驗回家,屋子裡亮着燈,卻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我到廚房一看:童老師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吃飯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個被切過了的生日蛋糕,切出的蛋糕放在兩個碟子裡:一塊在童老師的面前,一塊在童老師的對面,兩塊蛋糕都沒有被動過。
我走到桌子旁坐下,我知道這天不是童老師的生日。童老師的生日在秋天,幾個月前她生日的那天,我跟她一起到飯館吃了晚飯。
童老師轉頭看着我,滿臉都是悲傷:“今天,是他的生日。”說完,她淒涼地一笑:“現在他自由了,也許能來跟我一起慶祝生日了。”
我看看童老師,再看看桌子上的蛋糕,心裡突然有了一種要哭的感覺。於是站起來,走到了廚房外面的陽台。
天上月亮大半圓,院子裡那棵在東部罕見的柳樹在月光下隨風飄來飄去,如雨絲斜織。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樹若有情,不會得青青如此。這風、這樹、這月亮在春夜裡如此輕狂,它們怎能懂得童老師的等待和思念之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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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童老師要回國了。
我將她送到機場,幫她託運掉行李。飛機起飛前的半個多小時,我倆互道珍重、擁抱告別。
童老師向候機室走去,走了十幾步,她又站住轉過身,再跟我揮手。
我站在那裡,看着童老師隨着人群向前走去,在又高又壯的美國人中,肩上背着個大包的童老師顯得那麼瘦小、那麼孤單。
淚水漸漸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童老師這一輩子就會這樣,這樣地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