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胡適，傅斯年是中國知識分子中的佼佼者，他們的思維，我們望麈莫及。那麼我們再來看一位比較不是那麼傑出，但是又是十分聰明的人物。

張愛玲（1920 - 1995），生於上海公共租界，出生名門，曽就讀於香港大學和聖約翰大學。  日冦侵華上海淪陷時，陸續發表《沉香屑 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心經》，《金鎖記》等中、短篇小說，震動上海文壇。1952 年張愛玲以完成學業為名離開大陸去香港，其後赴美。

1949 年上海解放時，張愛玲在上海。1950 年 7、8 月間，在主持上海文化工作的夏衍的安排下，張愛玲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到蘇北農村參加土地改革工作。這兩個月的深入生活，是她和中國勞動大眾距離最近的一個歷程，但是也是距離“她自己”最遠的一個時期，因而感到十分地尷尬和苦惱。她所看到的貧窮落後、過火的鬥爭與當時政府要求的寫英雄、歌頌土攺相去甚遠。她承認：“一般所說時代‘紀念碑’式的作品，我是寫不來，也不打算嘗試。”（引自《寫什麼》，《張愛玲文集》第 4 卷）。這就出現了時代要求與自身狀況之間的難以克服的矛盾，於是開始萌生了去意。

張愛玲作為一個作家是敏感的。當時夏衍指名讓她參加上海第一屆文代會。別人都穿列寧裝，只有她穿着旗袍。她感到與新社會格格不入，但又不想改變自己，考慮到寫作和政治上的諸多因素，她唯一的選擇便是“離開”。她當時對外公布的理由是“繼續因戰事而中斷的學業”。1952 年 7 月，32 歲的張愛玲隻身離開大陸去了香港。在香港期間，張愛玲以她在大陸時的土改、三反、五反運動的經歷和體驗，寫過兩本書：《秧歌》和《赤地之戀》，在書中可以看到她對於 “新社會” 的真實感受，此兩本書在大陸均屬禁書。

本節參考：

（作者不詳）解放後經歷鮮為人知，張愛玲告別大陸之謎。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9-06-25。

老舍（1899 - 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中國現代小說家、文學家、戲劇家。

1946 年 1 月 10 日，國民黨中央社發布了一條消息：“美國國務院決定聘曹禺、老舍二氏赴美講學，聞二氏已接受邀請，將於近期內出國。”  當時老舍寫的《駱駝祥子》，已被翻譯成《黃包車夫》在美出版，並榮獲 1945 年全美最暢銷的小說之一。於是，美國國務院出面，邀請老舍到美訪問、講學，作為中美文化交流的系列項目之一。3 月 4 日，老舍、曹禺登上美國 “史各脫將軍” 號郵輪，在眾友人的送別中離開上海。

解放後，老舍任北京市作家協會主席和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1966 年 8 月 23 日，（故而史稱八二三事件）老舍和其他 28 人被紅衛兵押到北京文廟（那裡在皇帝時代是最高學術和教育機構 - 國子監，當時是首都圖書館）批鬥，跪在焚燒京戲服裝和道具的火堆前被毒打了三個小時。這 29 人被強迫在火堆前圍成一個圈子，跪下來，以頭觸地。站在他們身後的有數百名紅衛兵。有的紅衛兵拿着舞台道具木刀、長槍和金瓜錘，對他們劈頭蓋臉地亂打。有的紅衛兵解下腰間的軍用銅頭皮帶，狠狠地抽打他們。當時正值盛夏，大家都穿着單衣，毎一次打都是一塊血漬，打得衣服的布絲都深深嵌進肉里。這 29 人前有大火，後有紅衛兵，無處躱閃。在這三個小時裡，沒有人出來制止暴行，也沒有人報告市里或中央請求制止。在文廟之後，這 29 人被拖上卡車回到文化局機關，由於老舍被打後頭部受傷，用水袖包着，被新到的紅衛兵看作奇裝異物，於是又遭批鬥。在批鬥中，有一位作家（草明）出來揭發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了美國，拿了美金，更加引起紅衛兵的激憤。後來老舍將掛在身上的牌子摘下時，碰到了紅衛兵，又被認作是打紅衛兵，成了“反革命”行為。隨後文聯的人（浩然）即要求將老舍移送派出所。老舍在派出所待到深夜才由家人接回。他被命令第二日仍去單位接受 “批鬥”。第二天早上他離開家後，卻未去單位。第三天，8 月 25 日早晨，在西城區太平湖中發現了老舍的屍體。

1948 年對許多人都是一個歷史選擇的關口，身在美國的老舍也面臨一個“回”或“留”的問題。以往歷史敘事多將老舍說成憂心國事，恨不得馬上回到祖國的懷抱，熱切期盼解放軍的勝利消息和新中國的建立。但是考察歷史後發現，老舍在 1949 年新政權成立後回國，並非如所描述的那樣積極主動，而是經過一番痛苦抉擇後才最終勉強成行的。

他當時最初的目標指向是：留在美國。關於這一點，他在 1948 年 2 月 27 日寫給友人何容的信中有非常清晰的陳述：“......今年 3 月應回國（護照關係），可是 ...... 問題之大，如尋自盡時之不易決定。美國不高興留外國人在這裡（新頒法令，限制極嚴），我不肯去強求允許延期回國，但是回去吧，又怎樣呢？...... 英國又約我去回“母校”教書，也不易決定去否。英國生活極苦，我怕身體吃不消。但社會秩序也許比國內好。一切都不易決定，茫茫如喪家之犬！”。

老舍這個時候不願回國，不僅因為國內戰亂，而且還有在美國可以獲得豐厚的收入。例如《駱駝祥子》被翻譯後成為𣈱銷書（《人力車夫》）。另據 1948 年 3 月 1 日出版的《世界》月刊第 2 卷第 9 期上的報道：“名作家舒舍予近在美國將其長篇小說《駱駝祥子》之電影攝製權，以兩萬五千美金售與好箂塢名攝影師黃宗霑”。老舍不願回國，還有一個隱情。他在 1930 年代寫作的《貓城記》中，譏諷了馬祖大仙、普洛普洛普拉普、大家夫斯基、哄等。其實是批判了當時中共在南方暴動中殺人無度。美國漢學史家史景遷為此評論過：“對於一個曽著書辛辣嘲諷‘大家夫斯基主義’，並明確認為激進革命者善耍手腕的人來說，決定回國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三，在反內戰的問題上，老舍“不合時宜”的表態也是一個軟肋。1946 年元旦，老舍在《我說》一文中曾尖銳地指出：“武力可以征服別人，也可以毀滅自已，拉我們去打仗的，不管是誰，都是只看見征服，而沒看見毀滅。”  還有，扺達美國後的老舍在美國國務院的一個討論原子能的會議上，明確反對將原子秘密向蘇聯公開。據葉聖陶日記載：“消息傳到上海後，郭沫若、田漢、茅盾等紛紛（著文）譴責老舍‘反蘇’”。老捨得知此事後，曾一度非常傷心和氣悶，不久後便給葉聖陶、鄭振鐸、梅林等寫信請辭文協理事，而且還退還了此前文協資助他的醫藥費。因為以上種種原因，所以 1948 年初秋老舍以著述未完為託辭，婉拒了在美國暫時避難的秘密黨員王崑崙約他一同回國的邀請，之後對於回國一事也是遲遲猶豫不決。據在老舍返國前逗留舊金山期間陪伴過他的喬志高（《中國雜誌》編輯）在 1977 年撰文中講：1949 年 10 月里，老舍常常表現得‘悶悶不樂，不聲不響’，‘心緒不寧，內心似乎有很大的矛盾’。在老舍離開美國到達香港之後，仍然沒有急着回北京，而是滯留了 24 天之多。對此，他自己回國後給出的理由是買不到船票。後來也有傳記作者們說是生病不能走。但是另一種可能更具有說服力，即他在觀望大陸的政治情形，或者是等待他的女友趙清閣的最後答覆。

1937 年中日全面開戰後，老舍一個人藉機逃家，到了武漢，後與女文藝青年趙清閣相識、相愛，轉移到重慶後公開租住在一起。直到 1943 年，老舍的妻子胡絜青領着三個孩子追到重慶。她是 10 月 28 日到達重慶的，直到11 月 17 日，也就是整整二十天以後，老舍才與妻子會面。對於這個經歷，趙清閣在自傳體小說《落葉無限愁》中寫道：“教授的妻子起初同意和教授離婚，條件是天價的離婚費用，不然就大鬧。教授後來拋下全部家產，淨身出戶追至上海，二人剛重逢並憧憬未來生活時，教授妻子跟到上海。教授慌亂中買了兩張機票，準備攜女畫家飛走，但是女畫家選擇了冷靜避開，迫使教授終於不得不暫時放下這段感情。”  儘管這是小說，但是與作者本人的經歷高度相似。

面對 1949 年中共已經獲得政權的事實，老舍一開始並未熱切想回國，即便是在第一屆文代會前後收到在周恩來的授意下由郭沫若、周揚、茅盾等三十餘人聯名邀請信後，老舍仍然不為所動。甚至在收到周恩來親筆寫給司徒惠敏的信後，已經獲得政治擔保的他還是猶猶豫豫。最終，在昔日情人趙清閣轉達周恩來的邀請的催迫下，老舍才不得不做出回國的決定。

探討趙清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顯然已經超出本文的範圍，所以不再繼續。不過有一點可以說，那就是在周恩來的領導下，趙清閣通過戀愛而展開的統戰工作，是成功的，她讓老舍歸國成為體制內人，放聲歌唱新政權，她的目的實現了。只是，1966 年 8 月 24 日那一夜，不知道坐在太平湖邊的老舍，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宿命，不僅僅是因為紅衛兵的鞭打，也不僅僅是挨打回家後妻子的冷漠，還有被情人統戰後回國的懊悔。

本節參考：

商昌寶，趙清閣與被統戰歸國的老舍。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主辦，民間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