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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斯坦布爾的天空上(短篇小說創作)
送交者: 雪竇 2024年05月29日07:49:5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1

“伊斯坦布爾古老小巷中的一個溫馨可愛的咖啡館,一架老式留聲機在播放一首纏綿法國情歌。咖啡館白色拱形頂上繪製有輕盈的紅色花卉,土紅色仿古的磚牆,牆壁上掛着一個醜陋老女人油畫,她孤獨冷漠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望着陽光投射的門。我身邊的黑色格子架上放有一些精美的彩繪裝飾花瓷盤,一台老收音機,陳舊的鍍金茶具。歌聲緩慢飄散在這些舊物件上,給人的感覺好像在一戶西化的土耳其人家的客廳,裡面有三個客人,一位全身黑衣袍的穆斯林女人在低頭看書,一個三十來歲的光頭男人不停地跟小店主,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說什麼,他們的話語無法進入我的頭腦。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想到你,因為我想告訴你兩天前我在飛機上的經歷,如果我現在不告訴你,可能我就永遠不會告訴你了”。

2

飛往伊斯坦布爾的飛機上沒有多少人,洋子的位置是靠窗邊18A,三人一排的位置她是第一個到達,坐下後有點懊惱在換登機牌時忘記提醒要一個走道邊的位置,坐了近三十年的飛機,有一年甚至在短短的二個月內坐過十幾輛大小不同的飛機,對於從高空看地面上的景色或天堂里的白雲她早已經沒有多少興趣,反而最討厭坐在窗邊像個積木似的被鑲嵌在一個小小的空擋中,起身上個廁所要驚動另外兩個鄰座的乘客,特別是那些體胖艱難移動的乘客。

這時來了一個大約三十多歲黑髮黑眼的英俊意大利人,走道座,他把一個旅行包放入行李櫃後朝她和善地微笑一下,算是作為鄰座打個招呼。如果在以前她肯定會暗自高興,年輕時,每次坐飛機就希望旁邊是一位有魅力的男人,可坐了上百輛的飛機,她身邊的鄰座多是禿頂的或是大腹便便的,或過目即忘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女乘客,唯有一次從伊斯坦布爾到巴黎的飛機上,鄰座是位金髮碧眼的荷蘭年輕人,不僅外表就是她多年坐飛機夢想的鄰座,而且到達後巴黎後,還開租來的汽車把她及其兩個大箱子送到她家門口,人生也只能有那麼一次運氣就不錯了,她不會再去奢望了。現在她對傍邊的鄰座是什麼人都無所謂了。

她很高興中間的位置沒有人,至少她有稍微大一點的空間來活動一下腿腳,她拿出電子書閱讀起土耳其作家關於伊斯坦布爾的書,很喜歡作家筆下描寫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衰敗的奧斯曼帝國首都,“在伊斯坦布爾的貧民區,美完全歸屬於坍塌的城牆,安那多魯堡壘的高塔和牆垣長出的野草,常青藤和樹,破敗的噴泉,清真寺剝落的古牆,搖搖欲墜的老宅邸,發白的木板牆,,,,在這些廢墟中”發現“城市的靈魂,。這些文字讓洋子聯想起歐洲一些古城悽美的秋天,石磚老房子,剝離裸露的牆和牆上縫隙中在風中抖動的小草。

不一會洋子累了,閉上眼睛迷糊了一會兒,睜開眼時看到眼前小熒屏上飛機已經快到伊斯坦布爾了,忽然想到看看飛機上的電影,面前的小銀屏滑動了幾下,她沒有想去看美國的大片,卻看到一部韓國導演美國電影"past lives" ,快速瀏覽介紹,說是一對青梅竹馬的韓國男女,少女(諾亞)13歲時隨父母移民美國,24年後,男人(海星)去紐約看他頭腦中的始終無法揮舞去的兒時”心上人”。

她打開了這部電影,但並沒有認真地去看,快速跳躍過去,跳過他們的少年時代,,,,

諾亞已經結婚有個白人丈夫,24年後他們在紐約的一個公園相見,男女都很激動,以東方含羞的方式長時間互相凝望,臉上和眼睛有着發自內心的笑,隨後女人向前走幾步,以西方人的熱烈地方式去擁抱海星,他不知所措,僵硬地站着,最後才張開雙臂擁抱住諾亞 。

第二天諾亞在家中對丈夫說

”他是一個典型的韓國人,真正的韓國人”。

猛然,洋子的意識滑向中國,想到她曾對朋友說過一句相類似的話

”明真的是共產黨體制下的一個典型中國人”,

又想到明曾對她說 

”你已經不再適應中國了,已經不像一個中國人了“。

洋子的身體隨着飛機在雲層中穿行,她的思緒在電影中的紐約和中國的南方城市中交叉移動。

3

富洲軍區醫院,中午時分四處一片寂靜,彷佛房屋和病人一樣都在休眠之中,軍醫院的大院樹木茂盛,枝葉扶疏,因為人生地不熟,洋子和木有點忐忑不安地找到泌尿外科病房樓。從陽光明亮的外面一進樓門剎那間感到一片黑暗和陰涼,走廊右邊掛着醫生辦公室和護士辦公室的牌子, 左邊是一排排的病房。 這是一棟70年代左右簡陋的平房建築, 昏暗走廊深處空蕩靜謐, 這種寂靜讓人感到有種潛伏的不安。他們怯生生地進入醫生辦公室, 裡面只有一個年輕值班醫生,高個挺拔,俊逸,眉清目朗,一瞬間,洋子立即覺得“此人好面熟”,想了一想,好像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過這男子,是前生或另一個世界?這個醫生好象是從她的記憶中走出來的一個熟人。

木的病情稍微穩定一點後,洋子馬上陪木從南京飛到了富洲軍區醫院,木的單位對口軍醫院,住入泌尿外科病房, 一邊做血液透析,一邊等待腎移植。病房裡有兩個病人,每天一些年輕的女護士,穿着上過漿的白色護士服,帶着訓練有素的神情,不斷地來來去去抽血,量血壓,查體溫,檢查點滴, 最初見到的王明醫生成了木的負責醫生。作為照顧木的家屬, 洋子住入大院中病人家屬一棟二層小旅館。

每天,洋子一早去病房照顧木吃早餐,之後出門,穿過長長的菜園地,乘車到市內買菜, 回來後在小煤氣爐上燒飯菜, 送飯菜, 陪病人, 或找醫生,找護士,那幾個月洋子成了一個地道的家庭婦女和護工。

“你怎麼現在才來? 晚了半個小時,是不是去逛街忘記回家了?”木坐在床邊,看着飯菜,繃緊着臉。

木長着國字臉,大大的眼睛,端正的鼻梁,只是嘴巴有點癟,在他生氣時癟嘴巴看上去更是小氣。目前,法律上他是洋的丈夫,他覺得自己有權這麼責問和猜疑,就像他在去桂林火車上有點鄙視對洋子說一個女人不應該學英語,閱讀那麼多的書幹什麼,而應該像他的母親一樣,專心持家照顧丈夫和將來的孩子。

“不是的,沒有趕上班車”,

洋子低聲地回答,把一口氣像難咽的濃痰咽下去。在家從未伺候過人的她,現在盡力去伺候這個新任職才幾個月的丈夫。

一年多之前,洋子和朋友去住家附近的海軍工程學院內散步,在院內走道認識了穿着海軍軍服的木。1989年炎熱的八月,木滿23歲,軍校剛畢業,分配去了福建的一個小島。他們隨即就領取了結婚證,如同領了一張旅行通行證那麼簡單,洋子就這樣懵懵地成為他人之妻。洋子對木的了解也就是夏夜在街道乘涼的人群邊走來走去“壓馬路“談戀愛的那點內容:木總是很投入地描述他未來夢想,計劃將來如何在島上承包修理漁民的船隻“發財”,洋子只是沉默地聽着,好像跟她沒有多大的關係,洋子在南京有很好的工作單位,屬於國家幹部,經濟收入和家庭條件都不錯,她從來沒有想到要發什麼財,木出生在貧困的農村,自然總是夢想發財致富改變家裡的條件。

依然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他們坐在洋子家黑暗的陽台上互相偷偷摸摸地探索起對方身體上最隱私地方,像偷食禁果的亞當和夏娃,都是那麼謹慎小心,羞澀的手是一點一寸地向對方的身體前進,一片草叢,之後是高昂和熱潮。他們都覺得為對方獻出了自己珍貴的童貞,他不再是童男,洋子也不再是處女,那年洋子24歲,木22歲。

“呀,這種事我只能跟你在一起做,怎麼可能再去碰別的男人,這麼羞恥的事”。

這是洋子當時真實的想法,不過後來她絕對不會再這樣想了。

兩人因為互相觸摸了對方的身體,似乎就建立了一個不可摧毀的夫妻關係,當她再走上街道匯入人群中時,感覺自己是真正的女人了,甚為驕傲和得意因為已經碰過男人的“那個”了,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了。

拿了結婚證,沒有任何婚禮儀式,馬上出發去木的農村老家探親。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轉車,又是十來個小時的火車,幾小時中巴,終于洋子隨着木在一條土路邊下車,沒有看到整片綠色的田野,也沒有茂密的樹林,沿着一條淒涼泥路,路邊稀稀落落的一點植物也是灰頭灰臉,好似被遺棄的孤兒,到了一棟半水泥半磚塊、一半裸着的大農舍建筑前,房屋還沒有完全建好就好像已經是舊的了,木高聲叫了幾句,一群人如快樂的噴泉湧出來迎接。木的父母和四個兄弟姐妹,他們夾着洋子進入大廳,中間一張大桌子,上面擺着什麼熱水瓶,鋁鍋,花花綠綠的塑料花,中堂牆上貼有過年農村人家常有的那種財神爺紅色彩畫,沿牆堆着好些亂七八糟的小雜件和農具,鋤頭,鐵鍬,斗笠,沾滿黃色泥土破爛的球鞋等,屋後面是豬圈,幾頭豬在不停地撕叫,他的父母站在洋子和木的面前,父親是個健壯紅面膛的中年農民漢,看上去粗糙倔強,用結結巴巴普通話問“路上都好?餓不?“ 聲音生硬又非常響亮。木的母親乾癟瘦小,憔悴卑微的面孔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老好多,她只是看着洋子呆呆地笑笑,不會說普通話。

那夜,他們睡最好的二樓房間,那張睡床仿佛剛從樹林裡砍下來樹幹匆忙做成,依然帶着樹林的潮氣,粗糙不成直線的床欄和摸了蹭手的床邊, 床上鋪好了家中最貴重的大紅大綠鮮艷色彩的化纖被子。他倆躺在那張很大硬梆梆的床上,沒有任何撫摸和做愛,好像睡在神聖的教堂中,木沉沉入睡,洋子卻無法入眠,深夜她聽到屋頂上哐當哐當地響,成群的老鼠跑跑串串似乎過節般地熱鬧,她恐懼地想象一個小老鼠一不小心一腳打滑從屋頂掉到她身上來該怎麼辦。

貧瘠之鄉,瘦小枯乾的婆婆,衣着破舊的兄弟姐妹,“我未來的命運會跟他們捆綁在一起嗎?這就是我將來孩子的爺爺奶奶嗎?”,黑夜中洋子掙着眼睛,彷佛是在一場夢中,所有的這些都不真實。她根本就沒有進入成為木的妻子的角色,她對婚姻所有的想象就是在探親期間,她可以隨着他的軍艦遊歷各大海洋。

離開木的老家,他們又去廣西桂林,貴州,度完蜜月回到洋子南京的家中,在桌子上吃飯時發現木的筷子夾到碗的外面去了,

“你怎麼拉”,

“好像我看不清楚”,

可他之前對於身體的不適什麼都沒有說,到醫院去檢查忽然下降的視力,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木竟然患了急性尿毒症,血液中毒素很高, 需要馬上住院進行腎滲析,否則有生命危險。

這是拿結婚證一個多月後發生的事,木被診斷出他的腎已經失去了功能,他成了一個身體有殘疾的人。那是和平年代,沒有炮火硝煙,子彈橫飛,強壯的軍人不需要去戰場上廝殺,不會受傷,不會成為殘疾,可木萬幸還是被命中注定的悲劇擊中,好像他的名字“萬幸”就註定了他的人生有一場無法逃離的劫難。幾天前一個看似健壯的年輕軍人忽然躺在病房裡,手臂上插根粗粗的血管,帶有毒素的鮮紅血液通過透析器過濾又流回到他的體內,下床走路都需要人攙扶, 真像從戰場上下來的傷病員。

自從生病後,木的心情總是不好,正常的年輕人是不計算將來的日子的,他們的未來是無限的,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會去計算還有十年,也許還有十五年,無不憂傷的知道他們的未來是很有限的,年輕的木現在被迫計算這種日子,思考以後還有多少年的生存時間,這是殘酷的,他對命運有滿腔的怨氣和面臨死亡的恐懼,看到身體健康,充滿青春的洋子,想象着洋子獨自一人在街道上遊逛,獨自享受美好生活,而他不得不囚禁於病房內,這讓他平生出一種憤怒和妒嫉。

法語compassion(同情),由一個 com“共同” 和passione“感情,熱情,痛苦“的兩個詞源組合而成。意味着在幫助或同情一個人時,要一起去體會受難人的任何情感,焦慮,恐懼,痛楚,即同情意味着要與他人“共苦”。意大利語pieta(同情),與卑微的石頭pietra 單詞非常相近,只是多了一個r字母,這意味着,當你要去同情他時,你要降低自己的身份俯就於他,把自己變得卑微。因為同情木,洋子只能把自己變成一個卑微的小石頭,對於木的惡言惡語,他的氣惱,洋子只能屈尊地不啃聲。

有時她會從木令人不安和壓抑的病房中走出來,在病房門口寂靜的走廊獨自徘徊。傍晚降臨時,黑暗會慢慢地把這棟小平房吞沒,院中的樹木在昏暗中開始顯得越來越深沉,最後伸向天空,淹沒在茫茫黑夜中, 這時,各種煩惱,對木死亡的恐懼,焦慮和對未來的懸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擠成一團地湧向洋子的體內,她一向以為自己的前途是開闊的,瞬間,前途卻忽然變成一種無法控制的固定航程,深陷於不知如何終結的困境,她只能暗自哀嘆,讓身邊白色的走廊牆壁吸附着她抑鬱心情。

      木的家人曾來醫院探望過一次,洋子把他們都召集到一起,誠懇地請求他們之中的一個給木捐一個腎,救他一命,直屬親人的腎最適合給病人移植了, 排斥性最小, 他們個個看上去都很年輕強壯,只有一個腎依然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她對他們說着說着,那口氣好像要求他們把家裡一頭珍貴的家禽貢獻出來,放在祭壇上來拯救木的生命。那些木訥的兄弟姐妹都埋頭不啃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父親也陷入於沉默。

”你還年輕漂亮, 不要參與木家的事, 你以後還不知道是否一輩子跟他呢?"

泌尿科高主任,一個棕色膚色,嚴肅寡言高個男人,下班後他將洋子悄悄地叫到他的辦公室, 像一個父親似地和藹中肯對洋子說。之前洋子還真沒有想到將來與木離婚的可能性,主任的一席話給了洋子一個啟示,她才意識到她跟木結婚幾個月,他們之間的聯繫也就是那一張薄紙,她的共情讓她陷入太深。

4

         醫生們每天下午都會到病房來問問病人的情況,洋子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感覺到王醫生來病房查房詢問時不再看她一眼,有種不自在的神態。一天下午,她正在為木做飯,王明忽然出現在她住的小旅館,沒有木,他顯得比在病房自在一些,坐在她的小床上,而她則坐在房間唯一的凳子上,明熱情關切地看着她,

“你需要我幫你的嗎?異地他鄉,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在這裡照顧病人,有什麼困難告訴我”,

“謝謝你的關心”,洋子拘謹地答道,可能她用了那種口氣,讓人感覺心情沉重和沮喪,還有一種不悅,被這樣一位年輕英俊的男人看到年紀輕輕的自己就有個患有嚴重疾病的丈夫,不過這種不悅僅在心頭掠過,然後她看到他擱置在他腿上的一雙白皙修長手,這雙拿手術刀掌握着木命運的手在她身上激起一種微妙的熱度。明比她大一歲,看上與木的氣質完全不同,即使現在回憶起木,腦海中的他依然帶有八十年代一個地道貧困鄉村童年的痕跡。而明的身上有種大城市的軍區大院孩子出身的男人氣質,看上去穩健成熟。

從那一天起,她覺得什麼發生了變化,醫院的空氣不再只是充滿了疾病,恐懼與死亡,富洲的生活不再是那麼焦慮和沉重不堪了。

多少年後,在她的記憶中,她仍無法把明那高大,緊緊地抱着她的身影從昔日醫院北部那片偏僻樹林下那支離破碎的夕陽黃昏分離出來,洋子在他的吻中融化了,只覺得身上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激情,幸福隨着夕陽的光溢滿了她的身心,那個時候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5      

   二年多後木的身體健康情況穩定下來,木去富洲與木離婚。她打電話給明,晚上他們一起去了一家小餐館吃飯。

二年多來他們從來沒有聯繫過,確切地說,自從那年明把洋子帶到他的宿舍里快速慌張地趴在洋子身上完事之後他幾乎再也沒有單獨找過洋子,他只是在住院部走道上遇到她時對她說他的女友從上海來了。洋子則想是那晚為他屈服地獻身後消除了他原有的強烈渴望。當初他充滿了對她的不可抑制的欲望,他誘惑了她,洋子只是心甘情願地任由自己被他誘惑,可當她真正愛上他,對他充滿渴望時,他卻開始疏遠了她,也不能說是完全的疏遠和忽視,他們在走廊上相遇時他依然會用特別的眼神去凝視她,但他能夠充分地抑制住自己。他不願意去愛一個有丈夫的洋子,那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如果他們的私情,軍醫與軍人妻子之間的關係被發現,他會受到嚴重的行政處理。洋子很聰明,她明白這一點,明需要保護自己。自然,她對明有所失望,甚至曾有過痛苦,但最終王明的這種淡漠處置把她從某種虛假的夢想中拯救出來。

餐館的飯桌上,兩人面對面地坐着,有點拘謹和抑制,

“去年我和林醫生曾到南京出差開會,我們打電話到你的單位,卻沒有找到你,,,,”,

他帶着一絲失望的口吻說,

“啊, 真可惜,可能那段時間我正好在總局處理一些事務”,

那是洋子發自出內心的可惜,她看着他可人的臉,在離開他的開始一段時間內,她是多麼渴望和思戀他,傍晚時分她常常會不停地在腦海中重溫夕陽樹林下的吻,他的眼神,他撫摸她的白皙的手,有時甚至竟然自私狠毒地希望木再次發病,再次住院,她寧願用再次承受照顧木的艱難而換取能夠見到他的日子,就像一個小和尚說“我願用一船的痛苦來換取一勺子蜜”。現在與明面對面地坐着,如同她在頭腦中想象過很多次,她卻沒有對他說這些,一句也沒有提。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想打動他?想乞討他的愛?最後一段時間,她思戀他的次數越來越少,那些充滿激情的愛逐漸轉化為一種過去的記憶。再說,洋子覺得自己也變了,眼界比兩年前更開闊了,現在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與明有什麼結果呢,也許這樣想是自我解脫的一種方式因為她早就知道他們不會有什麼結果。

飯後他們像普通朋友那樣告別,手都沒有握一下就分頭走開,如果她與木離婚,他們將來再也沒有理由見面了。

洋子獨自一個人回到旅館,躺在黑暗的小房中,開始慢慢回味起明在餐館裡對她說的話,

“一天我在杭州出差,看到一個女人的背景,以為是你,我跟了上去,真的好像你,結果不是你,還有一次在青島,我也以為遇到了你,,,,”。

那夜,洋子被明這句話深深感動了,只有你心中愛一個人,想念一個人時,你才會常常在別人的身上看到她的身影。

6

          二十多年後,洋子在為醫院翻譯一篇關於腎透析說明和注意事項,她在中國網站上查詢,無意中發現明是南方某大城市卓亞腎移植的中心主任,博士生教授等一系列重要頭銜。網上有專家號聯繫郵箱。她馬上試探性地給他發了一個郵件。

很快,洋子收到明的郵件:

“非常震驚收到你的郵件,未料到你會出國,,,,多年後我曾後悔當初沒有繼續追求你,,,,”。

洋子讀完郵件後有點興奮和得意,明的震驚滿足了她膚淺庸俗的虛榮心,終於讓他知道她不再是一位被他憐憫的病人妻子。

“後悔沒有繼續追求你,,,

那一定是他跟上海妻子有爭吵或失望的時候腦海會閃過的念頭,可能也不完全是真實的,只能說他並未完全把她給忘卻或封凍起來。面對電腦,洋子閉上眼睛,開始想象自己成為一名有名望的中國醫生和教授的妻子會是怎麼樣的,那應該是一種令人欣喜,有一定社會地位和名望的舒適生活。可細細地思考,頭腦中想象的角色好像不適合她,如果真是那樣,自己最終還是會為失去嫁給法國人而後悔的,並不是她更願意成為一個法國人的妻子而不願意成為一個中國人的妻子,她只是更珍視擁有一片自由和廣闊的天地,即使充滿磕磕碰碰,摔摔打打的艱難。擁有一個豐富的生活經歷,這對她來說才是最珍貴的人生財富。

”我們兩人沒有八千年修的姻緣,註定無法在一起”,屏幕上海星這樣說,

”但我們前世又肯定有一些牽連, 是不是曾經坐在同一輛火車上,因為票買在一起”,

”或者我們是否曾是兩隻鳥,一起停留在一棵樹上”,

電影中的男女這樣說着,洋子和明也曾在微信中互相這樣調侃過,雙方把當初沒有說出口的愛意後來以輕鬆隨便的口吻說了出來。就在飛機逐漸下降,在伊斯坦布爾的上空,洋子的思緒在不斷地跳躍,一會兒跟着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坐在紐約的一間酒吧,一會兒又回到中國的過去,曾經和明聊過幾句話,那個她曾短暫又深刻地愛過的中國男人。

“明,這是我要對你講的在伊斯坦布爾上空我的經歷,電影的故事驚醒了我被封存的記憶,當然,他們的故事不是我們的故事,但又有那麼幾句話,幾個眼神,一絲感覺像是我曾有過的故事”。

為什麼要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小咖啡館裡對明提起以往愛的記憶呢?洋子其實可以不說的,這些都是她個人的經歷和感受,可她還是對明說了,為什麼?潛意識她在向遙遠的明發出什麼信號嗎?

洋子想幾個月前曾在巴黎的一個酒吧對朋友說:

“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為有過與英俊歐洲男人熱烈的愛欲,我再不會對中國男人動情了,可能我錯了,如果命運再提供給我一次和我以前的中國情人相遇的機會,可能我還會再愛上他的”。

她沒有說不是那種為了滿足性慾的戀愛,只是眷戀明的那種眼神,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夜他的眼神。

那天晚上木被推進手術室做腎移植的手術,臨近半夜, 洋子一人坐在空蕩,靜悄悄的手術室外等着白熾燈光籠罩着走廊,充斥着一種來蘇爾消毒味道和壓抑的氣息。緊閉的手術室里躺在手術台上是被麻醉處於昏迷中的木和站在台邊的醫生明,有生命危險的是她法律上的丈夫,持手術刀的是她隱秘的情人,在走廊里,她想象着木的身體被明白皙手上的利刀給切割開,鮮血如水般往外流,她為這種腦海里的想象而戰慄,又想到拯救木的是明,這戰慄中又添加了一絲激動。

手術室的大門打開時,明第一個出來,他長長的眼睛看着洋子,以那種特別的眼神,包含了深深地關愛,溫柔,心照不宣的愛情和罪惡秘密,虧欠的歉意,他只說了一句

“一切順利”,隨即昏迷中的木被護士們推了出來。

不論在任何時候和什麼年紀,洋子依然會為男人的那種眼神而陶醉。不過她也知道,餘生的時間內,可能會再次遇到明,但那種眼神,那束觸及她靈魂的光再也不可能在生活中重新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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