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僅一個晚上 |
| 送交者: 雪竇 2025年06月30日11:38:1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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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一個晚上 星期四 六月八號 已是晚上八點多,天空上還有最後一抹淡淡的玫瑰紅雲彩,空氣里充溢着濃郁的椴樹花香,蜜蜂嗡嗡地在椴樹花上采蜜, “我到市中心去逛逛。好像晚上有什麼露天音樂會。” 洋子出門時對在樓上浴室內的丈夫托米說了一聲,可能他都沒有聽到。 那晚小城中心沒有任何露天音樂會。 她穿着黑色短裙從公園的小徑走來,帶着一種莊重和幾分隨意的優雅,六七個月不見洋子,費德覺得她長胖了,臉看上去更光潤,他笑着迎上去,張開雙臂擁抱住洋子,將曬得紅彤彤的臉頰貼在洋子的臉頰上左右親了一下,洋子用低沉的聲音很快地對他說別這樣擁抱她,她家就在附近呢。當然,此時托米是不可能穿着睡衣開門出去的,可鄰居和熟人會看到,洋子多少會考慮一下名聲吧。 他們並排走過劇院前的拱廊,穿過小廣場露天酒吧和對面冰淇淋小店外坐着吃喝的人們,沿着大教堂高大牆壁走向小巷中的電影院。費德紅紅的頭皮上點綴着稀疏短短的白髮,戴副金絲邊眼鏡,穿着品質高檔休閒衣褲,上衣繃着他凸出的中年肚,從他講究的服飾及走路的氣派顯示出他來自保守傳統的殷富家庭。 今天他們約好去看一部瑞士電影《僅一個夜晚》。以前每次費德約她出來見面時,除了吃還是吃,這次洋子則不願去聖天使小鎮吃晚餐了,想去看場電影。 銀幕上一個漂亮高雅的中年女人問大飯店餐廳的一個獨身中年男人顧客。 “你獨自在這裡,我能坐下嗎?” “當然可以” “你從哪裡來?” “倫敦” “啊,我從來沒有去過,你能跟我描述一下你的城市嗎?” 昏暗中,洋子的目光盯着屏幕上的男女,可注意力卻轉移到自己的腿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費德的手好像一隻在黑暗中窺視的貓,忽然跳上她的腿,沉甸甸地壓在她腿上的小黑包上,好像是個自然隨意的友好親熱動作,可洋子知道,這是他的慣技,他們一起走在街道上時他也會裝佯隨意地把手搭到她的肩部臀部,她會快走幾步擺脫他的手。儘管他們認識十幾年了,這是第一次一起在黑暗的電影院中,此刻,洋子坐在椅子上無處可逃。她慢慢地挪動一下右大腿。然而,那隻手沒有收回去,反而從包上移動到包下,直接觸摸到她的腿上,隔着亞麻褲子,她可以感覺到手是熱乎乎的。她翹起右腿,翹起左腿,可他的手始終像只怪異的動物沉重地棲息在她的腿上,令她噁心不舒服。 費德是婦科醫生。他不像那些愛擺出一副威嚴和自負神情的醫生。他和藹可親,臉上總是掛着微笑,久而久之,甚至讓人覺得這笑容是長在他的嘴角邊。十幾年前,洋子曾在醫院裡工作,好長一段時間,費德都沒有看到在他眼前晃動的洋子,從來都不打個招呼,他可能一直以為洋子是有婦科疾病的老病號,洋子就與候診室的椅子一樣無意義。直到有一天上午,產科醫師芭芭拉對推門走近進接待室的費德說 “你認識我們的翻譯吧,有名的洋子。” 他用那雙戴着厚厚的鏡片大眼睛傻乎乎盯着洋子,似乎從夢中驚醒,露出至福的微笑。幾天后,他請洋子去酒吧坐坐,洋子隨便對他描述剛旅行不久的巴厘島:整片整片翠綠色水稻田,人在田野中時好像漂浮在綠色海洋中。費德關注地張着嘴聽着,咖啡也忘記喝了,好久他都沒有這麼激動過了。 費德醫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診室內看着女人脫褲子,張開雙腿,觀察女人的生殖器官,時常還需要戴上手套把手伸入到陰道內做子宮頸口的檢查,或在拉上昏暗的小房手捏着探頭,在孕婦塗有凝膠,地球儀一般的滾圓肚皮上滑來滑去。三十多年後,他被女人身上神聖的隱秘器官和孕婦的大肚皮搞得麻木不仁,那些刺激男人慾望的女人大腿,陰道對費德已不再起任何作用,反而在他眼中如同那些長毛的鼻孔和發臭的腳一樣令人厭惡,即使是年輕,漂亮的女人也無法激起他的一絲興趣。 當他遠離做婦科檢查和做超聲波的孕婦的大肚子去休假時,常與妻兒及二三個老朋友的家人一起去意大利昂貴的海邊酒店或意大利北部的高山區租別墅滑雪,幾十年一如既往。海邊的陽光浴,高山滑雪,舒服奢華的度假,最後度假也仿佛成為例行公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工作和生活重複無聊讓費德顯得總是心不在焉,甚至有點遲鈍麻木,一位哲學家說“做事”就是創造存在,而費德做事是在被動地複製自己的存在,最後他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要改變生活,他時常醒來時會不由自主地想着這個,他想要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他不知道,也沒有能力去想象。 那天,洋子對遙遠異域的描述好像讓他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給了他一種少年夢幻般興奮。他甚至都沒有問洋子有沒有丈夫就充滿熱情地說: “你想在那裡買房子嗎?等我退休了,可以到你喜歡的任何亞洲國家買一棟,我們一起去住。” 認識洋子還不到幾天的時間,喝了那杯咖啡後,費德成為洋子的崇拜者,愛慕者,追求者,提出要在巴厘島稻田邊買棟木製房子跟洋子一起去住。 人們可能會說洋子在他的咖啡裡面放了什麼迷魂藥,對費德施展了什麼魔法使他失去了頭腦。 要是洋子真能在咖啡里放迷魂藥,能對男人施展魔法就好了,那她一定會去奧地利,請尼克去酒吧,在他的咖啡里釋放幾包迷魂藥。她在土耳其旅行時邂逅奧地利人尼克,看到尼克的第一天她就迅速愛上了高大英俊,又有良好文化修養的他,她多麼渴望有一日能夠與尼克一起週遊世界。 從電影院中出來,不知是否也因為受到費德的騷擾,洋子說她不喜歡這個電影。批評說這個電影劇本肯定男人寫的,男人導演的。這些男人認為女人成為母親後就應該只想着孩子。全部生命都應該奉獻給子女,讓女人囚禁於對兒女的愛和家庭中。為承擔着煩瑣的家務和勞動而顯得榮耀,刻意宣傳母親的犧牲精神。費德說這個女人也在追求自己的生活呀,她每周二不是去大壩的大酒店找男人做愛,享受男人的撫摸和性高潮嗎? 啊,編劇導演還算有點人性,沒有把這個女人描繪成為聖女,可卻不讓她與她相愛的男人在床上肌膚相親地度過一整個夜晚,半夜三點鐘讓她醒來回家去看她的兒子。她完全可以將成人殘疾兒子臨時托給熟悉,信任的朋友照料一個晚上,還可以托給殘疾人福利機構看護一段時間,瑞士的社會福利是世界上最好之一,殘疾兒子可以在那裡與其年青殘疾人相伴,結交朋友。可編劇導演卻不容許她這樣,甚至讓這個女人大義凌然地犧牲自己夢想,來傷害自己成為一個偉大母親。你沒有看到當她放棄與相愛的男人一起出行,放棄她渴望看世界的夢想時,她整個臉都痛苦得歪曲抽搐,像是受到烈火的煎熬。請問,她自己的生命意義呢?洋子不停地對費德憤憤不平地說着,他們不想想一個痛苦的母親難道不會對孩子也會有傷害嗎? 她這樣評判電影是因為她自己的婚姻不幸福,這點費德早已知道,多年來為了女兒洋子沒有帶孩子離開丈夫的家。她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又能去什麼地方呢?為了兒子只好忍受丈夫的暴烈和吼叫,她像電影中那個孤獨女人一樣為孩子做出犧牲,但她又不像那個女人基本上完全放棄自己的生活和愛情。洋子努力保留了一部分自己的生活:她讓自己快樂地撫養女兒,而不讓婚姻的不幸壓在女兒的身上。假如,假如,她像電影中的那個女人遇到一個那麼心儀的男人,她一定會帶着兒子離開這個家的,只是她沒有遇到而已。 她忘了此時走在她身邊的費德是願意愛她的,他在與她第一次談話後頃刻就開始佩服她,相信她是獨特的,能給他將來的生活賦予一種意義,還有洋子那種永遠光滑面孔,在他眼中有了一種特別的東方美感。他熱情地請她去豪華餐館共進晚餐,驕傲地把她介紹給他最好的佛羅倫薩和米蘭的幾位律師和醫生朋友。有一兩次晚餐後在海邊散步消化美食時,在海風的吹佛下他對洋子描述着他未來的的夢想:退休後在托斯卡納買莊園別墅,與洋子一起週遊世界。未來夢想中洋子的身影總陪伴在他的身邊,洋子跟他一起老去。他的妻兒呢?洋子問,他開始一長串坦誠及誇張的自白。妻兒留在博洛尼亞的家中,他的妻子,一名臨床營養師,只知道食物的營養成分和積聚財富,從不關心其他精神上的需求和靈魂營養,她度假的地方不超出一千公里之外的地方,現在跟她完全沒有共同的愛好和未來的目標,哦,可能她還有個情人呢,他補充道“說不定她會想辦法毒死我來繼承我的財產呢。是的,我覺得她會想辦法毒死我。” 他嘴中說着令人可怕的兇殺案,臉上卻依然掛着那鐫刻在嘴邊的微笑,面部表情浮現一種惡作劇開心的表情。這只是他的黑色幽默,為討好其他女人誇大妻子令人厭惡程度,把妻子惡意地描寫成一個狠毒、謀財害命的巫婆。 洋子瘦小,五官還算端莊,頭髮平淡無奇,從不塗唇膏,氣質文雅,衣着也算入時。第一眼給人印象並不特別,也談不上漂亮,接觸久後才會慢慢發現她的一些獨特之處。如她獨自一人去那些人們說起來就感到害怕的地方,穿戴着具有異國情調的服飾,她的身上總殘留着年輕人的好奇和氣質,而不像她兒子朋友的那些母親,越來越胖,甚至不會獨自一人去省城。 費德不是第一個追求她的男人,她也不是第一次從男人們那裡聽到讚美,對於這些追求和讚美很多時候她不會太放在心上。她只需和費德說幾句話,就明白他才智平平,乏味。不過,再繼續跟他接觸幾次,又意識到費德是個慷慨大方,在消費時具有歐洲傳統男人騎士風度的人,這算是他身上一大魅力。 洋子不記得那一天的下午,她和費德路過里米尼市的一個時尚櫥窗,洋子看到一件漂亮的中長繡花的錦緞外套,帶着土耳其奧斯曼帝國時期異域和時代風格。好漂亮洋子說,看了看一看價錢:450歐。啊,這麼貴。 “進去吧,如果你喜歡,我為你買一件。” 費德站在傍邊隨隨便便拋出這麼一句話,讓洋子聽了一震。當然她沒有進去買外套,只是暗自感嘆費德到底是殷實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富家子弟,與那個貧窮工人家庭出生的曼特完全不一樣。曼特曾是洋子多年的法國情人,一名成功的軟件工程師。十幾年前,他們一起在印度著名的沙漠黃金之城賈爾梅沙旅行,曼特在石頭城內預定5美金一夜的小旅館,房間牆壁的小窗連玻璃也沒有,深夜沙漠的冷風只往屋裡串,她連外套和牛仔褲沒脫睡在床上,蓋着髒兮兮的被子,冷得只哆嗦。還有一次在中國的一個小禮品店,她挑選了5張中國傳統風格的新年賀卡,曼特挑選了兩張,他們分別支付賀卡錢時,那位年輕的女售貨員睜大眼睛震驚地對她說“我看你們手牽手進門,怎麼現在個人支付個人的錢呢?你的外國丈夫連這點錢都不為你支付嗎?” 不過,洋子的心也不是那麼容易被幾件小禮物和一件時尚可以收買的,她從來沒有過很多錢 ,但也不太在乎那些生活中可有可無的金銀首飾和禮物,很多年來她也不去計較曼特不給她禮物,或聖誕節時送一雙一穿就打洞的薄薄絲襪,一小瓶超市出售的沐浴液這類廉價禮物。 洋子受到費德誘惑的是他描述的托斯卡納莊園。洋子跟托米結婚時住入托米父母家中,家裡的一切家具擺設,甚至相框全是婆婆公公遺物,她睡的床曾是公婆的床,兒子睡的床是托米兄弟睡過的床。她吃的盤子曾是公婆吃過的沉重盤子。家裡的每件家具都是歷史紀念物,洋子就生活在公婆的往昔之中,他們的家是托米父母在托米身上的延續,她從來沒有感覺那是她自己的家,多年來她也無力為自己建立一個那怕是十分簡陋的小木屋。費德給她描繪的未來中她仿佛看到一棟古老的花園磚石別墅,夕陽在翠綠的花園草地上拖着長長影子,一排排青灰色橄欖樹,就像她度假住過的那些美麗誘人的地方。成為一個托斯卡納莊園的女主人,為了這個誘人的夢想,洋子接受費德的邀請晚上一次次地跟他一起外出吃飯。最初費德通過充滿愛意的目光和大量的溢美之詞表示對洋子的愛,隨後逐漸發展到手的行動,他們一起走路時甚至在開車時,他會伸出溫柔,肥厚的手觸摸她的脖子,這些觸摸令她厭惡,她的身體強烈地抗拒這種親密。他身上的體味讓她聞起來噁心,他的手擱在她的肩上時,不論她穿多厚的衣服,她都感覺到一種不舒服和沉重。有一次他們聽完納文娜的古典音樂會,走向黑暗的停車場時,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強行把她擁在懷中,瞬間把他那肥大的舌頭塞入她的嘴中,就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使勁地去推他,沒有料到他的胳膊像大型輪船上的粗壯的鋼絲纜把她糾纏得這麼緊。 肉體上這般厭惡他為什麼還要繼續接受他的邀請,因為她不願放棄那個虛渺的莊園夢。她對費德態度曖昧,聽任費德去愛她,她希望,多少帶點宿命論地去希望,隨着時間的流逝,她可能會慢慢地對他產生好感,就像以前最初不喜歡某個追求她的男人,可過了一段時間後她逐漸開始喜歡上了。愛都是主觀思想在頭腦在起作用,而且我們的觀念和感覺也會變化,誰知道那天她的頭腦中會培養出對費德的喜愛幾根嫩芽呢。 他們分手之際,費德問洋子是否決定要周末去博洛尼亞看畫展。這是洋子見面時提出去博洛尼亞看畫展一事,可後來發生電影院中熱烘烘手的騷擾事件後,她猶豫了。 “明天中午我告訴你吧。”
星期六 汽車在高速公路風馳,費德邊開車邊談他在博洛尼亞幾棟房產投資和收益,兩年前又購置一套公寓,房產和受益是費德在車裡最愛談的專題。洋子一句簡單的“最近過得怎樣?”就會引出他的房產、裝修。受益等一長串很現實和世俗的生活描述,談話總是如同眼前筆直的高速公路一樣單調乏味,他從來不會談一本書籍,一部電影,即使跟他談起書籍,藝術,電影他也一無所知。他來自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高級核工程師,母親是中學教師,父母長期不合,父親在外情人不斷,母親長期對家庭冷漠。有一次洋子聽費德說他家的一整面牆全是書籍,可他一本都沒有讀過。洋子就想那一面書籍的牆壁會不會是畫上去做裝飾用的,否則他怎能一本書都未讀呢?她母親就沒有誘導一下他的好奇心嗎? “那些月收入少於三千歐的人,都是可憐巴巴的窮人,他們如何過日子啊,我真是想象不出來啊。” 他繼續帶着得意的神情說着,完全忘了坐在他右邊的洋子目前是個無業人員,偶爾去幫朋友餐館端端盤子,一個月的收入才一百歐呢。就是洋子以前沒有辭職也沒有掙過一個月三千的。洋子不悅地開始反駁了,可我這個窮人的生活比你過得還豐富多彩呢,我欣賞了世界各地的藝術和風情。你呢,只會醉心於昂貴餐館,夏天像條不會思考的乾魚躺在沙灘椅上曬太陽,連附近佛羅倫薩最著名的烏菲斯博物館都沒有去過。在洋子眼中費德只有低級肉體享受,那些短暫易逝的膚淺快樂,有什麼值得她羨慕的呢?當然,她也羨慕他擁有的房產和財產。只是惋惜他的財產並沒有使得他有更高級的生活和精神享受。 畫展在一棟十五世紀的貴族宮殿內,他們沿着巨大的石階梯走上二樓。展覽大廳的牆壁懸掛着蘇格蘭畫家傑克維特里亞諾定格於過去某一瞬間存在的一對對男女:窗前吸煙的高雅女人,精緻充滿性感激情的黑衣女人,坐在桌子前獨自喝紅酒的孤獨女人,一對對擁抱接吻的男女是激情邂逅還是傷感的吻別? 洋子站在一幅畫前,她的思緒走入了畫中的的小旅館房間,房間貼着泥土色的牆紙,白衣男人緊緊擁抱着黑衣女人的腰肢,女人仰着頭閉着眼,背對着男人用手臂反過來擁抱着男人,他們互相纏綿地擁抱着站在小旅館的昏暗房間裡,沉浸在床頭燈發出的光影中。十幾年前,她常在米蘭乘上去巴黎的火車,在尚貝里下車,曼特會在站台上等她,帶她去小旅館,進入如畫中一樣的小房間,同樣的牆壁,同樣的光線,洋子和曼特此時是記憶畫面中的男女主角,曼特總是緊緊地把她擁抱在懷裡,她閉上眼睛,感受曼特在她頸脖溫柔的吻,他的撫摸和急促的呼吸。她就這樣站在繪畫前回到與曼特充滿情慾之愛的溫柔過去,嘆息似水的美麗年華流逝的悲哀。 看完了畫展出來時,費德說安德烈已經回復了信息,他們沒有空不能與我們共進晚餐。他又補充了一句,可能蘇紅就是不願意與我們一起共進晚餐吧。這樣更好,跟蘇一起吃飯我都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呢,她是這樣沉悶和無聊。 他們到達博洛尼亞後,是洋子忽然想到邀請蘇紅和安德烈一起吃晚飯。 安德烈是費德四個最好朋友中之一,住在博洛尼亞,大學哲學系畢業,靠出租父母遺留的兩個小公寓過着普通的日子,費德總是帶着不屑一顧的神情說安德烈一生中一事無成。“一事無成”他多次用這句話來定義安德烈,他在成家立業之際不僅沒有立業也沒有成家,連個孩子也沒有,與安德烈相比,費德覺得自己是成功的,為人類社會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如拯救患子宮纖維瘤大出血的婦女性命,通過超聲波檢查他能夠篩選出那些有先天殘疾的胎兒,他為人類社會的延續製造了一個兒子。儘管他是一個平庸父親,兒子三十多歲休學在家無所事事,無沒有任何興趣愛好,每天泡在電腦上,他依然驕傲地說自己是個父親,就像說自己是但丁一樣。洋子對費德說達芬奇,米開朗基羅,他們都還有家庭,沒有孩子,可為人類留下那麼多永恆的藝術作品。安德烈的人生碌碌無為,難道我們的人生不也同樣是碌碌無為嗎。反而洋子認為安德烈是幸運的,在他有限的人生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閱讀和寫詩,幫助他的中國女友蘇紅辦理學校,而不必為謀生而去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像費德這樣,厭惡女人陰道卻天天還要與其打交道。家庭生活,我們不都是湊合着過日子,這種湊合勉強的婚姻還不如單身生活自在。 作為醫生的費德和作為一個無業者的安德烈,那個生命的存在形式更有意義,自然這個評判在於自己,不應由他人和社會來定義。如果你意識主觀上認為某種生存的方式對你是有意義,即使對他人無意義,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有什麼權力去評判他人的存在方式呢? 洋子又對費德說,但丁和康德,這些著名的文學家,哲學家,或凱撒,拿破崙這些偉大的歷史人物才能大言不慚地說他們有着成功的人生,因為這些人死後依然被人記住,人們還會繼續去閱讀他們的思想,他們的作品,他們的話語在幾代人的頭腦中傳播。 安德烈有個多年的女友蘇紅,洋子剛到意大利時曾遇到過她,福建女人,面孔皮膚深暗,胖胖的,小小的眼睛,長相平平,甚至可以說有點丑。她是最早的留學生,九十年代初留在意大利,洋子剛到意大利時,把遇到的每個中國人都看成是自己的朋友。有天她專門乘火車去博洛尼亞與紅度過了一個半天。她記得她們一起逛街,坐在廣場上吃冰淇淋,紅的性格很內向,不多說話,洋子也覺得別彆扭扭不知道該跟她談什麼。十多年後,她們竟然在同一展會上做翻譯,洋子驚異地看到紅依然如舊,還是中國八/九十年代的人,穿着八九十年代國內城市流行的絲綢襯衣,機器繡花領,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意大利時尚和文化的影響,好像她在意大利的一間隔離室內生活着。最後十年在安德烈的幫助下創辦了一家很不錯的孔子學院,為來留學的中國學生提供初級意大利語學習。 車子在駛出市區進入高速公路,費德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轉一下頭對洋子說“蘇對你的印象很不好,說你不在家好好做妻子“。 洋子笑了起來,可能蘇紅對她還有更多的指責:自由,放蕩,不忠等之列的罪名。她肯定從安德烈那裡獲知她的一些情況,如常獨自外出旅行,是費德的“情人”,肯定以為洋子已經跟費德在床上翻了幾個滾呢。 “你有沒有對安德烈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甚至連你的床邊都沒有走到呢” 費德有點尷尬地乾笑兩聲 “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想他自己應該明白吧。” 他帶着洋子去與他的朋友們聚餐,一起開車去佛羅倫薩,他的朋友會明白什麼呢?肯定以為像費德這麼好的經濟條件,長相又不醜,溫和,慷概大方,穿得儀表堂堂的男人,外國女人排隊想做他的情婦呢。 “你應該跟你的朋友們解釋一下的。” 洋子有點不高興地說。費德為了他的面子,寧願讓朋友們相信洋子是他的東方情人。不過幾分鐘後,洋子想了想,為何去在意一個十幾年才見一面的女人或費德那些朋友們對她的看法,他們對她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會影響她的生活。即使他們錯誤地把她誤認為是一個風流女人或依附有錢男人的女子,那麼洋子我真的就是一個他們想象的人嗎? 六月的白日很漫長,晚上八點天空依然有着夕陽的餘暉。今日是周末,聖天使小鎮很熱鬧,很多人從附近鄉下城鎮來這裡吃吃喝喝。自從爆發疫情後,餐館酒吧的桌椅擺放到街道廣場上,即使現在疫情已過,而這些桌椅再也沒有撤退回去。沿着大石塊的階梯小巷,以前左右兩邊的石階上全是各種不同的小店,自從電子商務越來越流行後,五花八門的小店逐漸倒閉,全被餐飲業所替代。似乎整個老鎮中心成為一個露天的餐廳,艷麗的黃木香和粉紅色的凌霄花枝點綴着酒吧小餐館的窗台門框邊,花朵懸在坐着的人們的頭上,石階小巷飄逸着風車茉莉花香,洋子看看周圍的男女,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嬉鬧的孩子,他們的面容都很安詳,放鬆,享受與朋友的友誼。或許,周末輕鬆,溫和輕盈的初夏之夜和紅酒抹去了人們一周掛在臉上的工作壓力,焦慮不安和不滿。在電視新聞報道中,常常都是那些不滿和憤怒焦慮的面孔,指責物價上漲,工資太低,國家對水災地區救援不足,男人殺害女人,抗議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大屠殺,太多太多可以抱怨,不公和令人焦慮的事情。而此刻的人們不會去想物價上漲,加沙那些可憐的被炸死和餓死的巴勒斯坦人離意大利太遠,把對地球和社會的焦慮拋棄在腦後,人們此時一心一意享受仲夏夜的美食美色美酒。 步入費巴拉大餐館,如同步入一個很多廳組成的一個中世紀成列館,每個廳有着不同的特色,都是粗糙古樸的石磚牆壁,地下鋪有鵝卵石和發亮的紅磚地板,拱形的園頂和黑木橫梁,各個廳中掛有大幅古代女人油畫,原木桌椅經幾個世紀顧客手的摩擦變得油光發亮,牆壁上懸掛古老鑄鐵工具,紅酒。牆壁洞穴上放有陶藝品,一個大廳中有一個古老的蓋上的水井,上面擱置一大盆美麗的乾花,對于洋子來說,與其說是來享受美食還不如享受美的環境。 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子,洋子不用看菜單就知道想點什麼,費德每次約她出來吃飯一定就是這家博物館似的餐館,他們已經反覆在這裡吃了好多次。費德曾說想跟着洋子移民到亞洲或隨便那個歐洲國家,可他自己不知道他連改變一下口味或上廁所解大便後一定要洗浴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習慣都無法改變,還夢想去改變居住的國家和環境。 附近的桌子是一對中年男女,男子五官清秀脫俗,一頭漂亮的頭髮往後梳,他偶爾向洋子拋來專注,微笑的目光,女人則背對着洋子。 年輕的伺者端上洋子點的冷盤醃菜和奶酪和費德點的是羅馬涅傳統奶酪菠菜餃子。費德拿起叉子,在開口吃餃子時他說“你最後一次去了什麼地方旅行?好像是去年吧” 費德最喜歡在享受美食時聽洋子講述世界各地的異國風情。 這時費德的手機裡發出收到信息的通知,他拿起手機看了看,眉頭皺了一下,洋子問 “你老婆的嗎?” “她才不會想到我呢?夏日我在海邊租房住,她有時周日來住住,這是我的女友,我幾年前告訴過你的,我還是回復她的信息,否則她不斷地發。” 洋子記得,那是疫情封鎖後剛開放的那一段時間,費德約洋子到托斯卡納度過周末,他們也曾經去過,每次同費德一起外出度周末時洋子就會把她的好朋友帶上,以此避免費德的騷擾和太過於無聊,可那一天,兩位女友都沒有時間。第一夜在佛羅倫薩,洋子預定了一套足夠大的公寓,第二天他們應該去翁布里亞遊覽一天。 那天下午當他們到達公寓時,只見臥室一張大床,洋子馬上動手把沙發床打開。 費德沮喪地問,你難道連一個晚上也不能跟我睡在一張床上嗎?是因為你不願意背叛你丈夫嗎? 她想都沒有想就說不行,與她丈夫沒有任何關係。她才不會為一個整日對她吼叫的丈夫保持什麼貞操呢,她只是無法背叛自己的靈魂。 費德呆滯地坐在桌子邊,神情黯淡地看着她鋪床。 那夜,費德睡沙發床,她睡在臥室,還把門關上。 第二天早上,他們坐在領主廣場邊的桌子邊吃早餐,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廣場上和英俊冰冷的大衛塑像前已站一群仰頭欣賞的遊客。費德看上去心思重重, “我愛上你,真的是愛上了你,我可以馬上跟我妻子離婚如果你願意跟我結婚,我跟我妻子早已沒有愛了。”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里夾雜着乞求,希望和決心。 洋子如同遭受一根棍棒的打擊,一下懵住了。當初托米向她求婚時只平淡地問了一句, “你願意跟我去意大利嗎?” 托米的神態彷佛在問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超市購物那麼隨意。而費德的求婚面孔表情就很複雜,結婚的目的也很複雜。他真的愛洋子嗎?愛情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洋子只是從費德身上感受到慷慨和肉體的欲望,當然,作為一個整日麻木看女性身體隱私部位的婦科醫生,可以肯定,他肉體的欲望一定是在感情的基礎上的。但他缺乏一種激情和思戀,在他們幾個月都不見面的日子,他從來沒有寫一句帶着情感的愛語。他是個情感遲鈍的人,他談起父母及他兒子時從未流露的一種強烈的感情,好像是在談與他無關的路人似的,他對任何人都很遲鈍,不會強烈去愛也不會強烈去厭。 洋子帶着一種冷靜地口氣說 “如果你不願意跟妻子一起過那就應該離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立即說他無法一個人過日子,如果洋子願意跟他一起生活,他立馬有勇氣離婚。 他似乎首先希望洋子去驅趕或奪取他妻子地位。需要她成為自己死亡婚姻的掘墓人,需要藉助她的力量來完成他渴望的改變。與她一起週遊世界,他的目的性太強。 洋子拒絕了,她不想成為他生命中的推土機和革命的火苗。 洋子此時有沒有想到,她跟他交往不也是抱着目標的嗎?托斯卡納的別墅。
在領主廣場旁邊的露天酒吧,費德最後一絲希望被洋子舉着陽光的利劍給殺死掉,鐫刻在他臉上的微笑被洋子的手給抹掉,換上的是一副憂愁沮喪的面孔。他們陷入一陣沉默,她帶着幾分歉意地瞧着費德,這幾天他肯定在診室里快活地想象着這次周末遠行度假,與洋子共枕一床的幸福,昨夜可能甚至還幻想洋子成為他的妻子,而洋子卻使他徹底失望了。這個醫治女人子宮的男人,此時卻像個病人需要洋子去醫治他的靈魂,洋子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些懦弱的男人。 沉默中,洋子抬頭凝望着前面不遠高大的米開朗基羅的白色大理石大衛雕像,陽光下的中世紀的古老城堡和噴泉,此時洋子沒有去想托斯卡納莊園的橄欖別墅莊園,週遊世界的旅行,她無法決定未來,只能決定自己現在的行動。她想告訴費德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遇到了她,如果三十年前他在中國這樣向她求婚,即使他身上發出的馬糞的臭味她聞起來也會是香味,那時他個人的體味會被她頭腦中想象的佛羅倫薩的藝術光輝所掩蓋,就如同當年托米被她眼中的威尼斯浪漫所包裹一樣。 費德有氣無力地拿起小杯喝完最後一口苦澀的咖啡,沮喪沉重地說他不想去翁布里亞,不想去任何一個地方,他只想回家去。半小時後,他離開了她,帶走了他的橄欖莊園和週遊世界的夢想。 洋子獨自一人乘上去翁布里亞的汽車,在車上她望着飛馳而過的山谷,房屋,仿佛看到飛馳而過的往昔生活。五六年前她回國探親時從上海入境,在上海的一家老建築小旅館與遇到的一位三十歲年輕男子有過一夜情,費德苦苦追求她好幾年,可她卻一夜晚沒有給他。的確,他沒有多少深刻的思想和文化修養,平庸乏味,但也不是對文化麻木不仁。他性格溫和,尊重她,崇拜她,為她支付私人診所心臟檢查,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關心過她,還可以為自己未來提供有利的經濟條件。她對自己說,你可以努力克服厭惡,貢獻給他一個夜晚。洋子又想到她生活中上床睡過的男人,曼特,很溫柔,絕對美好的性愛,可小氣得讓她涼心和噁心,一次在巴黎連張八歐去機場的車票都不願意買。托米,在她臨產時,把她孤獨一人留在醫院自己卻去威尼斯大學考藝術史,僅為了自己對藝術的愛好,不管她和兒子的死活,而且連買根胡蘿蔔都需要她自己掏錢,經濟上從來沒有受到托米的一點恩惠。為什麼不將這種丈夫換掉,兒子小時候就問過她“媽媽我們為什麼不換一個爸爸。”將大噁心的丈夫換一個小噁心的丈夫也是可行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習慣了托米的暴烈脾氣,那種最初被托米吼叫傷害的疼痛久而久之已不再疼痛,已麻木和習慣。就像費德習慣於他沒有愛情的婚姻一樣。 習慣了一種噁心再更換另一種噁心這也會令她難以接受。她陷入了迷惘。無精打采地坐在在汽車的椅子上,呆滯地看着窗外,反覆地想,“這麼快就拒絕費德,我是不是個傻瓜?上了年紀被人養着也是女人的幸運吧”
洋子從美洲旅居六個多月回來時,費德又請她吃飯,曾告訴過她,她去美洲時,他則陷入了消沉,工作和生活變得難以忍受地無聊。一個偶然機會,他遇到了納文娜婦幼保健站婦科醫生寶拉,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偶然性,他們以前曾是博洛尼亞大學的同學。寶拉是個寡婦,費德從寶拉那裡得到一些安慰。 對於他這個情人,洋子聽說後沒有一絲一毫妒嫉,反而為他高興,希望他們偶爾見面時,他不要太依戀她和騷擾她。
餐桌上,洋子看着費德拿着手機寫信息,忽然發現他的手指肥短,長滿汗毛,像一根根粗毛蟲,看着讓人不舒服。她忽然記得好幾年前她與她的一位好友談到費德醫生,朋友曾在婦幼保健站做懷孕檢查,朋友第一句話就是“那個手指很短小的醫生嗎?我一進診室就看到了,當時我還想一個塊頭不小的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小的一雙手呢。”
發完信息,費德開始大口吃餃子,邊吃邊說,寶拉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情人,他沒有能力去滿足她的愛,她一見面就要吻他,擁抱他,跟他做愛,這讓他有時有點厭煩,“其實我只把她當作一個朋友。” 洋子想象着在沙灘上散步的那些六十多歲的意大利女人,大腿上皮下堆積着疙疙瘩瘩的脂肪,背後鬆弛肌肉的褶皺簡直就跟大象鼻子一樣,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當然並未老得需要拄拐棍,但兩個白髮的老年人,張開鬆弛的嘴唇去接吻,脫光衣服露出凸出的肚皮使勁全身力量去做愛,這些想象沒有什麼吸引人的。 費德與洋子扮演同一個角色,他們都被不愛的人所愛,而他們愛的人又不愛他們。 伺者這時過來殷勤地問”你們都吃得好嗎?現在要點什麼甜點“ 甜點上來時,洋子在對費德講述巴西的瑪瑙斯趣聞,賣魚的小船在河中渠道中,買魚的人站在高高的堤壩岸邊把紙錢包着小石頭扔到小船上,漁民接到錢後把魚扔到岸上。魚往上飛落入顧客手上,錢往下落入小木船,讓人在一邊看得眼花繚亂。 他盤中的甜點已經吃完,高興地感嘆道 “跟你在一起度過的時間總是很愉快,前天,你讓我認識了蘇格蘭的畫家,今天你又讓我認識了瑪瑙斯,在路上還跟我介紹意識流,總是能夠從你這裡學到很多東西。” 洋子開玩笑地說她是日本藝妓,藝妓不是賣淫的女人,她們會歌舞,彈唱,交談,她們能讓男人開心快樂。 “那以後你可要支付我陪你的費用。” 費德馬上說,當然,當然,他應該為洋子買件漂亮的衣服。又說,等他退休了,洋子你一定要我一起去旅行,他也希望看到這些新鮮奇異的事情,發生些奇遇。 “你在旅途中一定有很多奇遇。” 是呀,洋子還沒有告訴他一些愛情奇遇和遭搶劫的麻煩呢。 他用羨慕和激動的眼光盯着洋子,仿佛在洋子的臉上看到巴西,墨西哥。每次洋子對異國風情的描述都讓他興奮,刺激他的幻想,這些異國見聞是他在單調生活中做白日夢的基本材料要素。 洋子笑地說可以呀,等你那天開始有行動,想要買機票時我就開始做行程。 自認識洋子起,費德一遍遍重複地就說想跟她一起旅行。幾年後的一個夏日,洋子回中國度假一個月,費德熱情地說想去中國兩個星期,他的熱情還煽動了另一位醫生,中午休息時,他們在辦公室內興奮地談論着去中國旅行兩個星期的計劃。可到了七八月假期,洋子在中國,而費德依然按照習慣跟妻子一起去了海邊,洋子問都沒有問一句他的中國夢擱置在什麼地方。 現在費德擁有一切走出意大利的條件,他一年有一個多月的假期,有錢,無需任何簽證,他渴望改變生活,想去看世界,他唯一缺乏的是行動,他像一個監獄的囚犯,被多年的積習鐐銬着手腳無法行動,如果沒有一個外人幫他徹底打破鐐銬,他自己是不會解放自己的。十幾年來,他一邊繼續過着他說的“沉悶無趣”的生活,另一邊則繼續做着退休後的美夢。現實中的這個“未來的美夢”來幫助他支撐着他平日無聊乏味生活的沉重。而洋子依然過着她的“窮游日子”。
前天他們去看展覽的路上,費德得意地告訴洋子,他終於開始行動了,去警察局辦理了護照,洋子聽後在街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飯出餐館時已是晚上九點半了,朦朧的夜幕開始籠罩在樹木和房屋上,此時的天空是深藍色,他們出了餐館,呼吸到夜幕下微涼的空氣。沿着石階緩慢地往上爬,遠離喧鬧的人群,山丘頂上聳立着一座五六個世紀的塔樓和一個小廣場,圍繞着塔樓和廣場的全是一棟棟挨着的住房和一條條的小石頭巷子,高矮不一色彩不同的老房子一棟挨着一棟,房子牆角種植的攀爬植物的花紫色花朵點綴着牆壁,小房子的門口放置紅色,玫瑰色的盆花,窗口懸掛着花朵,在柔和的街燈光下寂靜的小巷發出一種無聲的美麗。 多美的古老街巷,洋子感嘆地說,她喜歡鵝卵石小街上,沒有汽車噪音,打開門看到的是盆景花朵,偶爾聽到隔壁左右鄰人的說話聲,廚房烹調的香味透過門窗串入她的意識,她在法國的藍色海岸,在希臘的一些小島,突尼斯都見過這些開滿鮮花,充滿詩意的石頭小巷。 費德馬上接着激動地說,“你將來一定要陪我去旅行世界,替我在一個美麗的海邊小鎮找棟帶花園的小屋,你跟我一起住。”激動之餘他又把手搭到洋子的肩膀上。洋子似乎也被他這句話打動了,沒有擺脫掉他那隻肥胖的小手。 黑暗的天空懸空着殘缺的月亮,他們慢慢地在寂靜小巷漫步,各自做着未來的美夢。洋子早被費德儲存在他的生活幕後,就如同他儲存的養老金一樣,錢和洋子,這兩樣都是他將來週遊世界的保障,他才不願跟一大群嘰嘰喳喳的婆婆爹爹一起旅行呢,獨自一人,他既沒有勇氣又沒有能力。他相信將來他的錢能夠腐蝕洋子的,隨着洋子的年紀增長,掙錢能力急劇下降,她的意志將會薄弱,她會跟他一起走的。
此時的洋子也不想從他的夢想和手臂下逃開,或許洋子潛意識中也一直把費德當作未來的一種保障存儲起來,萬一真需要時可以拿出來用,擁有一棟海邊小屋同樣也是洋子做的美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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