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羅素的《我為什麼生活》

明誠重提科學與宗教的問題，這讓我重新想起了羅素那篇《我為什麼生活》，許多經典的東西，無論東方西方，很難說讀多少遍才算夠、才算懂。這有點像禪宗參話頭，沒人知道參到什麼時候會觸到緣，忽然開朗，或小悟或大悟，或大徹大悟。

羅素這篇小文不長，但它的優美和簡潔的概括力非常迷人，讓人百讀不厭。我從前一直認為，《我為什麼生活》與《浮士德》前後相應，是《浮士德》簡約精美的縮寫銘文，今天再讀，它仍然醒目如初 ------ “三種單純然而極其強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對於愛情的渴望，對於知識的尋求，以及對於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羅素的三種激情，既帶有普遍人性，更帶有西方文明的特有印記，它是仿佛五線譜一般的三道粗線，所有生活和精神的旋律、節奏和樂章，都在這三道粗線的上下跳動和延伸。。。

愛情與知識，這兩者屬於希臘元素，抽象而言代表人類心靈世界的情感和理性這兩大界面；而憐憫在西方，本質上是宗教的，它屬於希伯萊元素。具體到羅素個人和他的時代，那就是他所描述的現實 ----- “這些激情猶如狂風，把我伸展到絕望邊緣的深深的苦海上東拋西擲，使我的生活沒有定向。”羅素的心靈本質上處於一種失衡的狀態，羅素自己反對基督教，他的時代也是宗教式微、科學和世俗精神興起而發生宗教力量與世俗力量失衡的時代。所以羅素這篇短短數百字的小文，濃縮了普遍人性也濃縮了他的時代。在我個人的觀念中，文藝復興到啟蒙時代，是兩希文明最美好的時期，文化諸領域的輝煌燦爛，本質上得益於世俗與宗教精神的彼此滲透和融合。比如從米開朗琪羅、貝多芬、歌德、雨果、乃至於托爾斯泰的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世俗與宗教精神交互閃現的靈光，由於宗教尚未退隱，早先時代的人們也沒有羅素內心深處的那種焦慮不安，這在他文章開始和結束部分，都留下了濃重的印記。

非常有趣的是，羅素似乎是一個相當軟弱的人，非常害怕孤獨，以至於尋找愛情的動機之一，是為了在孤獨大海中找到一處溫柔的港灣。另外希臘文化血統也讓羅素為自己事業以及相應成就感到無尚的驕傲，認為“這種力量使我在無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

這篇小文中有一段非常費解卻又很容易被忽視的文字，大概因為通篇文字和思緒優美如詩的緣故 ------ “我追求愛情，還因為愛的結合使我在一種神秘的縮影中提前看到了聖者和詩人曾經想像過的天堂。這就是我所追求的，儘管人的生活似乎還不配享有它，但它畢竟是我終於找到的東西。 ”這裡所說的“神秘的縮影”和“聖者和詩人曾經想像過的天堂”到底何指呢？尤其是，為什麼說“提前看到了”？

這兩天在讀海德格爾的“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它使我想起了柏拉圖的《會飲篇》，興發感動，留連忘返。明誠回來，又勾想起羅素的這篇小文。。。我現在猜想，羅素所說的“聖者和詩人曾經想像過的天堂”，也許就是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所描繪的美的極至圖景：

“這時他憑臨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觀照，心中起無限欣喜，於是孕育無量數的優美崇高的道理，得豐富的哲學收穫。如此精力彌滿之後，他終於一旦豁然貫通唯一的涵蓋一切的學問，以美為對象的學問。”

而在此之前，柏拉圖有一段延階而上、漸次展開的演繹 ------ “凡是想依正路達到這深密境界的人，應從幼年起，就傾心嚮往美的形體。”“第一步應從只愛某一個美形體開始，憑這一個美形體孕育美妙的道理。第二步他就應學會了解此一形體或彼一形體的美與一切其他形體的美是貫通的。這就是要在許多個別美形體中見出形體美的形式。”從而“不再把過烈的熱情專注於某一個美的形體”。“再進一步，他應該學會把心靈的美看得比形體的美更可珍貴”，“憑他來孕育最適宜於使青年人得益的道理”。“從此再進一步，他應學會見到行為和制度的美，看出這種美也是到處貫通的，因此就把形體的美看得比較微末。從此再進一步，他應該受嚮導的指引，進到各種學問知識，看出它們的美。於是放眼一看這已經走過的廣大的美的領域，他從此就不再像一個卑微的奴隸，把愛情專注於某一個個別的美的對象上，某一個孩子，某一個成年人，或某一種行為上。”

羅素所說的在“愛的結合”中“提前看到了”，似乎是指形體和心靈美之後幾個階次的跳級，“詩人”何指我不敢妄斷，但希臘傳統中，此處作者所指的“聖者”，無論先輩與後賢，除了柏拉圖，還可能是誰呢？哪一位聖者，曾經登峰造極地到達過“天堂”般的深密境界呢？

最後羅素寫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無法排遣的悲天憫人，很顯然，那是希伯萊的宗教悲歌在羅素心靈山谷中的迴響，但由於他是一位無神論者，這種無處寄放的悲憫就更顯得沉重和無助的悲哀，此處羅素的內心，又讓人想到了中國詩人杜甫 ------ “憐憫又總是把我帶回人間。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響、迴蕩。孩子們受饑荒煎熬，無辜者被壓迫者折磨，孤弱無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兒子眼中變成可惡的累贅，以及世上觸目皆是的孤獨、貧困和痛苦──這些都是對人類應該過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減少罪惡，可我做不到，於是我也感到痛苦。 ”

羅素這一篇《我為什麼生活》，從三省吾身中凝寫出自己全部生命體驗的三原色，而它同時也是兩希合流之後，西方文明心路歷程和心靈圖譜的準確觀照和完美描述。




《我為什麼生活》——[英]伯特蘭&＃8226;羅素

三種單純然而極其強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對於愛情的渴望，對於知識的尋求，以及對於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這些激情猶如狂風，把我伸展到絕望邊緣的深深的苦海上東拋西擲，使我的生活沒有定向。

我追求愛情，首先因為它叫我銷魂，愛情令人銷魂的魅力使我常常樂意為了幾小時這樣的快樂而犧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愛情，又因為它減輕孤獨感──那種一個顫抖的靈魂望着世界邊緣之外冰冷而無生命的無底深淵時所感到的可怕的孤獨。

我追求愛情，還因為愛的結合使我在一種神秘的縮影中提前看到了聖者和詩人曾經想像過的天堂。這就是我所追求的，儘管人的生活似乎還不配享有它，但它畢竟是我終於找到的東西。

我以同樣的熱情追求知識。我想理解人類的心靈。我想了解星辰為何燦爛。我還試圖弄懂畢達哥拉斯學說的力量，是這種力量使我在無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我在這方面略有成就，但不多。

愛和知識只要存在，總是向上導往天堂。但是，憐憫又總是把我帶回人間。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響、迴蕩。孩子們受饑荒煎熬，無辜者被壓迫者折磨，孤弱無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兒子眼中變成可惡的累贅，以及世上觸目皆是的孤獨、貧困和痛苦──這些都是對人類應該過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減少罪惡，可我做不到，於是我也感到痛苦。

這就是我的一生。我覺得這一生是值得活的。如果真有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將欣然重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