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十年(小說連載-1)
文章提交者:力拔山兮
引子小時候曹過年有過夢想要當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但大學裡學的專業——師範類漢語言文學,似已將他那偉大夢想擊破。他已準備着如何在三尺講台前揮灑粉筆灰與唾沫。然而所謂世事難料,新的就業制度讓他在畢業後有機會參加危機重重的招警考試,沒多久,一套嶄新的“黃皮”包裹了他瘦弱的軀體,肥大的警褲摺疊了幾下才讓腰帶縛牢,還有大蓋帽、三截頭皮鞋——他從頭到腳摸了一下,感覺沒什麼不對——全是貨真價實的——除了他自己好像還是假的外。他開始想象着頭頂上國徽放射的光芒,想象着自己當一個警察的榮耀,想象着面對社會醜惡時的那種大義凜然,莫名的興奮和恐懼在他心裡糾纏不休。 1995年9月1日,一輛上白下藍的警用“金杯”麵包車載了曹過年和嵇振新,從瀟湘市(縣級市)公安局出發,在砂石公路上顛簸了近兩個小時,來到了距市區約五十公里遠的黑水派出所。黑水是江南農村一個普通的集鎮,撤區並鄉(鎮)時,瀟湘市黑水區所轄的九鄉一鎮分割開來,由八石頭鄉、紅旗鄉、黑水鋪鎮組合成一個新的黑水鎮。鎮下轄48個村,約7萬人口。派出所就設在原區公所大院內。汽車駛過一條喧鬧的農民街,往左連拐了兩下,便可見兩半張鏽跡斑斑的鐵門,朝外敞開,一個地勢開闊的大院呈現在眼前。大院一角,停了一輛警車,車頭抵着一棟紅磚裸露的三層樓。因有了警車的襯托,破爛的房子顯得有了霸氣。曹過年平時對派出所有一種淡漠的感覺,現在那感覺突然變得奇怪了,腦子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念頭若隱若現。譬如一個土得掉渣的當地無賴,就算形象不佳,就算你看他不上,但他痞,又人多,又有力氣,你就不得不聽他的——很無奈。曹過年眼睛稍有近視,走近了仔細看時,發現最近的一扇門邊掛了塊下端已朽的木牌子,上面有尚能清晰辨認的幾個墨字:瀟湘市公安局黑水派出所。派出所長姓朱,是這個單位的最高領導。其他還有劉教導員、副所長、民警及戶籍管理員聯防隊員之類,全所共11個人。歡迎會上,朱所長把每個同事作了介紹,又說了些轄區內的基本情況,最後便大談黑水派出所自建所以來的輝煌。曹過年對眾多的破案故事聞所未聞,覺得那朱所長簡直是福爾摩斯再世,名偵探柯南重生。他自卑起來,悄悄往嵇振新的後面移了移,既可避其談鋒,又示謙虛之意。所里的老民警卻不屑一顧,坐得久了,似不堪忍受膀胱的膨脹,便斷斷續續伸着懶腰站起來,目不斜視地朝廁所方向走去。很久以後才會來。會議結束時朱所長要新來的同志作個自我介紹,並說說打算之類,嵇振新隨口便講了幾句謙虛的話,並表態一定要努力向領導和同事們學習云云,竟把曹過年的腹稿內容全說完了,輪到曹過年說時,只講了一句和一定要嵇振新一樣,下面就沒詞兒了。同來的局裡領導滿懷期望地看着他,他只能回報以尷尬的微笑。心底卻懊惱自己為什麼沒有先說。這好比相中一個漂亮女子,還在冥思苦想如何旁敲側擊暗遞愛意,不料另有一魯莽漢子直抒心意說了句我喜歡你就將她約了去。曹過年從此暗暗發了狠,凡事要占先機。曹過年自詡為一介書生,又不喜交際,沒事時就在值班室里溜溜,或從檔案室拿出材料來,作學習狀,其實是無聊得很,權且當小說以獵奇,發現案卷上標有“嫖娼”或“猥瑣婦女”字樣的,更是字字通讀,樂在其中。不料這都被朱所長看在眼裡,在不久後的所務會議上,朱所長宣布:“小曹勤懇好學,做事認真,又讀了不少書,是一塊幹辦公室工作的好料子,就安排他當內勤。大家有什麼意見沒有?沒有就通過了。”因為住房緊張,兩人只在區公所大院內分到一間房子。嵇振新很有點憤憤不平,說:“????,老頭子(指朱所長)一人就住了一個套間,卻把我們關雞似的擠着!”曹過年想起他的姓來,要笑,又惱他把自己也講了進去,便沒把笑聲發出,一個人躺在單人床上,眼望着屋頂蠕動的小蜘蛛。那小蟲兒從上面扯了一根絲下來,把自己懸在空中,它要重新構建一個網嗎?它可知正陷入一種危險之中?——下面我這個巨大的靈長類只要彈彈手指,便可將它置於死地!他心內猛地對自己生出憐憫來,覺得自己和小東西一樣可悲——雖然它也是在努力奮鬥,豈料環境險惡,蜘蛛縱有捕抓害蟲之意,又怎能改良社會半點?它的一生,到底有何意義?八條腿左右逢源,舌底吐絲無窮無盡,說白了是一種謀生技能,是為了結網捕食,然後能保持健壯的身軀與異性交配繁衍後代,老了如塵埃般飄落到某個角落,從這個世界消失。這還是它順利而成功的理想“蛛生”了。傻傻地想了一會,遠處有笑聲傳進來。他忍不住又樂觀地想:小蜘蛛怎麼能和我比?人是社會的主宰嘛……再不濟也是混過大學出來的……已切切實實地走進這社會,漫漫人生即將開始……未來嘛,一是要有個好妻子,漂亮溫柔,相夫(我)教子,白頭到老;二呢,謀個一官半職,至少能解決妻兒溫飽問題,人前人後脊梁能夠挺得直。這還是最低要求然而我……人是高級動物麼,要有理想,要有追求……一個小小的蜘蛛,嘿,算個鳥!現在,曹過年順手揮起一把大掃帚,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蜘蛛以及初具雛形的網便都不見了,灰霧如浪花般卷了一下,又緩緩隱去,陽光暖暖的牽引了曹過年的視線,朗朗乾坤在窗外了。
第一篇 新警與慣偷嵇振新是省公安高等專科學校畢業,又有在城區派出所和市局刑警隊實習的許多經驗,所以年紀雖然和曹過年差不多,卻總裝出一副老警察的樣子來。他嘴角熟練地叼着一根煙,對曹過年誇誇其談,用橫飛的口水渲染着他過去的辦案傳奇。曹過年想這便是我日後真實的生活了,自己卻還是一無所知,便努力強迫自己耐心聽着,想要從中獲取某些知識,如高中時聽化學老師的授課。怎奈嵇振新的故事雖然感人,但最終被感動了的還是他自己。曹過年聽了一陣,忍不住張開嘴巴,吐出一個無聊的呵欠來,心想算了,到時候邊干邊學吧,化學課程那麼難熬,考試不是一樣通過了嗎!朱所長他們當時正辦了一件盜竊案,作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還關在派出所的羈押室里。第二天曹過年聽朱所長講起有個案子時,心臟就在胸腔內突突地跳起來,全身上下都很緊張,他向四周看了看,見別人沒注意他,心下才稍感安定。嵇振新為了他對曹過年的演講與實踐結合起來,便說:“走,到下面去看看那個對象!”對象一詞,原意是未婚配偶或者戀人,讓曹過年聯想到一種客觀的甜蜜。嵇所指的對象,卻是那個盜竊案中已經被抓起來的“犯人”了。曹過年明白這就是平常人與一個警察的不同——哪怕是一個詞語,在警察的口中,甚至也可以從戀人演變成壞人,從可愛演變成可惡。雖說人間正道是滄桑,但極端的演變是一件多麼令人恐怖的事——曹過年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兩人下得樓來,穿過值班室,羈押室里關着的那個人赫然在目。他叫李石生,大約二十多歲,雙手被反銬在鐵門上,腦袋耷拉着,一篷亂草似的頭髮,估計有很久沒有洗了。曹過年心裡開始有些發慌,也難怪,賊嘛!一連串與賊有關的字眼出現在他腦中:鬼鬼祟祟、賊頭賊腦、凶相畢露、竊有竊計、盜亦有道、狗急跳牆……這就是平時經常聽說,卻很難見到的小偷嗎?如果是面對一個好人,仗着大學裡武術協會理事長的名頭,曹過年敢口吐狂言要和這個好人徒手搏鬥三百回合。但對一個小偷,他馬上有了種天生的恐懼,仿佛那小偷是三頭六臂十二條腿的怪物,隨時可能祭出可奪人性命的詭秘一招。難怪報紙上說常常是圍觀的群眾上百,一兩個歹徒也膽敢作案,怕都是一樣天生的懼賊心理吧!曹過年自忖既然作為一個警察——小偷的剋星,就當在被克者面前顯示應有的威嚴,於是張開嘴巴,想要講幾句懾人的話,嘗試了幾次,卻是咳了一口痰吐到地上,話悶回了肚子裡。李石生見有人來,微微抬了抬頭,囁嚅道:“幹部,做做善事,給點水!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喝水了!”曹過年鼻子一酸,竟似要掉下淚來。幸虧嵇振新在旁大吼一聲:“哎啊,你這孽畜!為什麼不做點善事不去偷!”想是所里其他民警的訓斥太多,李石生已經千錘百鍊,暴風驟雨豈能奈何了他!?嵇振新的吼叫更如和風細雨一般,李石生聽了,眼睫毛都不眨一下,倒是身後的曹過年嚇得身子震了一震。過了幾秒鐘,嵇振新如演員一般又極快地變換了溫柔的語氣說:“你想喝水嗎?那容易,只要你再講出幾個案子就可以了!”李石生努起頭顱,臉紅脖子粗地大聲申辯:“我都講了!連我偷某某家三隻鴨子的事都承認了!還會有所隱瞞嗎?” 他居然像受到極大的侮辱,仿佛一個良民平白無故的被誣為小偷,委屈得要自殺。曹過年看他那樣子相信他了,以為是真的沒有隱案了。嵇振新聽他這麼說,如同沒有聽見一樣,眯着眼睛輕輕反問:“你欺我不懂嗎?”他的話裡帶着無形的壓力,嘴角稍微變形,同時握起拳頭,作勢要打。雖然隔了鐵門,李石生似乎心有餘悸,害怕這打,縮了腦袋躲避,又料挨不到自己身上,膽子壯了起來,嘟嘴反駁說:“沒有就是沒有!”他可能聽說了這二人就是今天新來的警察,不會那麼熟悉他的情況,便解釋說:“我這人做事光明磊落,從不去打架,去搶劫,或者敲詐勒索。我們那裡的人對我李石生的評價都很好,不信你們可以去搞民意調查!”曹過年觀察到這裡,終於插了一句:“你只是偷!還挺光榮的了!”李石生聽了,一陣沉默。過了一會,他說:“我肚子餓,沒吃晚飯,能不能……?”曹過年不想給他去弄飯,又怕餓死了他,正猶豫間,聽見嵇振新很奇怪地問他:“你中午吃的什麼菜?”李石生想了想,說:“有海帶,南瓜……”嵇振新飛快地打斷他說:“中午吃了這麼多,晚上餓一頓有什麼要緊?!”這讓曹過年不得不佩服嵇的狡猾,他想起了一個不雅的童話:熊和兔子在森林裡大便,熊問兔子:“毛沾到大便無所謂嗎?”兔子答:“無所謂!”於是熊就用兔子擦屁股。此時聽到外面朱所長在吆喝着什麼,曹過年便和嵇振新一道跑出去。在朱所長辦公室的門口,他們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正跪在朱的面前。這個場面給初當警察的曹過年刺激很大,跪拜本來只是在平時嚴肅的祭祀里經歷,於是他料想老頭怕有天大的冤情才如此吧,曹過年從警以來第一次有了自豪感,為民作主、替天行道之類的在腦海中蕩漾。老頭愁眉苦臉,淚眼婆娑,賴在地上不起來,曹過年用力挾了他咯吱窩才移他到一把椅子上。原來是小偷李石生的父親來了。有個女鄉幹部來看熱鬧,見老頭可憐,便倒了杯熱茶過去。老頭簡直是受寵若驚了,鼓足勇氣說了些感謝政府幫他教育孩子的話,最後才說出請朱所長高抬貴手放了人回去。他雙腳併攏着,手端了茶杯在膝蓋上,講話時聲音顫抖,水從杯中溢出,順着褲管往下滴。朱所長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用點頭來應答。曹過年在一邊鄙夷地看着他,一邊暗暗笑着他無助的神態。 朱所長說:“因為你兒子這個案子,我們公安機關耗了不少的精力。光是跑瀟湘市就是四五回,還不說為抓你兒子所受的勞累,啊!這你算算要用多少錢吧!”老頭說:“您說的是!您說的是!”稍後,朱所長說:“你拿幾千塊錢來,事情呢,還好說一點。如果你們家屬不配合,不拿錢來,反正案子馬上要移到上面去,這種破壞社會穩定的典型案例是要嚴肅處理的,法院裡判多判少由我們派出所說了算!”老頭不像是受到威懾,倒像是看到希望,立即說:“是的!是的!請朱所長幫幫忙,我一輩子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停了停,老頭又說:“只是新近蓋了磚房,原有的一點積蓄用光不算,還負了債,但再去借個千把塊錢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話未說完,突然被朱所長一聲打斷:“沒有三千塊不要來派出所!”他站起來,臉色鐵青,對老頭揮了揮手:“滾!滾!”老頭滿臉慚愧:“您老莫生氣!我儘快辦錢就是!”他馬上站起身急急地去了。直到幾個月後,老頭和他所在地的一個村幹部來問曹過年,派出所的朱所長是否上班,現在有個要緊的事找他。曹過年問什麼事,他們還不肯說。追問之下,那村幹部才很神秘地說出老頭給朱所長送了兩千塊錢來,以為兒子就沒事了,一心只等兒子回家,最後等到的卻是法院的判決書,因此來問朱所長,怎麼會收了錢又關人呢?那錢也沒有給個收條,是不是朱所長收了錢把這事給忘記了? 雖不是自己經的手,曹過年心內卻害怕。等到朱所長回來,村幹部已走了。曹過年把情況委婉地跟朱所長說了。朱所長說:“這錢早已入了派出所的小金庫賬戶了——不收點錢,我們辦案的經費從哪裡來?你當然不要告訴他真相,再有人來,你就說兩千塊是沒收的贓款,是要退給受害者的,當然沒有條子了——你問他看他兒子偷別人東西時是否打了借條?!別人現在哪有條子給他!”後來曹過年用那些話去回復,還創造性地加上“那些受害者還向我們打聽你家的情況,說賠少了,要去你家鬧,被我們制止了!且我們把收了錢的事寫進了案卷,所以法院判時才會判得這麼輕!”老頭原來的想法是朱所長可能挾了私意,才有膽量來的,現見曹過年說得清清白白無懈可擊,自己便啞口無言,悻悻地去了。從此再不提起。過了近半年的警察生活,曹過年心裡其實還是有點找不着北。他暗暗發急,便趁朱所長空閒時,鼓足了勇氣向他求教,朱所長悠悠地說了如下這些話:“公安工作沒有規律可言,關鍵在一個地方:要靈泛。所謂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法律是人做出來的,法律也是人用來方便的。知道了這一點,你就基本入行了。”靈泛?靈泛!曹過年牢記着,但具體是怎麼個靈泛法呢?是否管用?
第二篇 野百合沒有春天黑水鎮是瀟湘市東南一帶很有名氣的大鎮,鎮內有兩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流到黑水鋪時,匯成了一個“丫”字。河底水草茂密,河水清且幽深,水近青黑色,地名由此而來。這裡集中了黑水鎮的所有政府機構。各種店鋪隨之而來,慢慢地,房子多了,密了,高矮不齊的,竟把這“丫”字河堤的角里縫裡都擠得滿滿落落。那天曹過年正在食堂吃飯,聽到隔座的一個女幹部嚷嚷道:“今天看到了一場好戲——強書記把四十大盜打了!從街頭直打到街尾!”曹過年雖剛從學校里出來,對官銜的知識了解不多,但也知道,稱得上“書記”的,肯定不是一個一般人物,只是疑惑這“書記”怎麼不顧風度如街頭混混一樣去打人了。(其實“書記”含義之豐富,遠出乎曹過年之想象。後來曹過年也榮幸地被人稱作“書記”,卻是在牌桌上手氣不順大把大把的輸錢之後。)但打架是屬派出所管轄的業務,出於職業上的敏感,曹過年便問那個女幹部:“是哪一位書記?是我們鎮上的領導嗎?”女幹部笑起來了:“你還不知道呀!”旁邊有人介紹說:“就是黑水鋪街上有名的混混頭頭,我們都喊他‘強書記’,他是得罪不起的。”又有人接口道:“這強書記也算個厲害角色了!原來黑水鋪上橫着走的四大金剛,現在只剩下強書記一個在威風,其他的抓的抓了,跑的跑了。而後起之秀如四十大盜、豪街長、唐少爺等,又怎能和強書記比狠!”周圍幾個人都點頭稱是。從此曹過年的腦中對這強書記有了幾分印象。整理辦公室里成堆的材料時,偶爾也有涉及到他的案卷(上面記載着他的大名叫周強陽)。曹過年仔細看了其中記錄,一是某女告他強姦,他辨解那是女方自願的,材料里沒有其他旁證;一是某人告他勒索財物,他辯解說的確替人幫了忙出了力,得點錢是應該的報酬;還有告他借錢不還的,或打某某耳光的,或踢某某一腳的等等,他的記錄里似乎都有他獨到的理由。曹過年想起一個善於辯論的故事,說是某人被司法機關以搶劫強姦起訴,可他說:冤枉呀,我只是想推銷玩具手槍,可是她一見到槍,就自動把錢拿出來,把衣服也脫了……強盜有強盜的邏輯,最終結果如何,記錄材料上沒有寫,但看強書記今天依舊在黑水鋪街上甩着膀子遊蕩,想是一路平安吧。其後曹過年隔三差五的在街上遇見他了。旁邊的人大都一臉恭敬地叫那人:“強哥!”他西裝革履,頭髮根根梳理整齊,抹了油,泛着光,胸前永遠飄揚着一條紅色的領帶,仿佛領帶就是他的標記,如同名牌商品的商標。別人叫他他只是嚴肅的應一聲或根本不應,但他在曹過年面前卻是別人待他一般的恭敬:“曹哥!”還要從袋子裡掏出一根精品白沙煙來,很客氣地遞過去。俗話講,伸手不打笑臉人,縱是作為警察的曹過年,面對一個十足的惡棍,受了這煙的榮耀,還是內心舒暢,輕輕拒絕了,卻對強書記莫名的好感起來。在黑水鋪街上,最好的飯店要算“好再來”酒家,其內有一道特色菜:燉狗肉,可謂十里飄香。朱所長常帶了曹過年等部下光顧那裡。三斤狗肉,一杯米酒,喝出個滿面紅光。這一天嵇振新的女朋友來了。那是一個高個女孩,身段苗條,言行舉止之間少女風韻十足。曹過年見了不禁心中一動。嵇振新介紹說:“我的……朋友,李心怡。和我是校友哩,明年畢業了,也將分配到我們瀟湘市公安局,很可能就到我們黑水鋪派出所來呢!”他很興奮。大家便起鬨,說要他請客作東,招呼所里的同事們吃一頓。“這是自然,自然!”嵇滿口答應。“好再來”酒家內,大家向嵇李兩人調侃着,都笑呵呵的。唯有李心怡看上去似乎稍有不安。正吃着時,她突然嚴肅地說:“我想要說明一下,其實我是嵇振新的表妹,不是他女朋友……至少暫時不是,真的不是。”“表妹?怎麼回事?”朱所長不相信地問嵇振新。嵇振新的臉紅了:“的確是表妹,有……有一點親戚關係。”朱所長問:“是不是親表妹?只要沒有血緣關係就可以呀!”嵇振新趕緊說:“不是親的,不是親的……”李心怡卻打斷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是你表妹,不是你女朋友!嵇振新你再這麼說我就要走了!”嵇振新便一臉的訕笑,自我解嘲地說:“我沒說你是我女朋友呀!你沒見他們都在笑嗎?”不知怎的,曹過年卻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倒是希望李心怡和嵇振新當場鬧翻了,立馬就走,離嵇振新——甚至離黑水鋪越遠越好。然後自己也要遠遠的離開這裡——看到李心怡,他心內騰起了莫名其妙的念頭。大家看到嵇李二人暫時還不是真正的一對,玩笑再開下去顯非明智之舉,便一齊住了嘴,只憑那筷子碰擊聲、牙齒咀嚼聲充斥在餐桌上。警車停在酒家外,一條街的人都知道那是黑水鋪的鐵腕人物在那裡吃飯。街上自覺有頭有臉的人經過,不免要進來招呼幾句,向周圍的小商小販路人們炫耀一下與派出所的不尋常關係。曹過年嘴裡是美味的酒肉,眼裡是謙卑的笑臉,耳里是美妙的哼哈聲,感覺那警察真是當得值,便是拿皇帝來換也不幹了。強書記一頭撞了進來,朱所長向他招招手道:“強伢子,來來來,來杯酒?”平素碰到這樣的情形,強書記是萬分高興地要來陪上幾杯的。可今天他臉上竟滿是悲憤之色,他對朱所長他們只點了一下頭,就坐到凳子上發呆。朱所長問:“怎麼了?”強書記只長長地嘆氣。一個老年婦女站在店門前乞討,手裡拿着個空空的盤。她兩眼朝廳內放着光,已完全被曹過年他們桌上的食物所吸引。曹過年發了慈悲心,在口袋裡摸素了一陣,捏出來幾角零錢,遠遠地放到一條凳子上,讓她自己去拿。強書記像是受到啟發,默默地掏出一張五元鈔,連同曹過年的零錢,一把都放在了老婦人的盤內。朱所長笑道:“哎呀,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看不出呀!”強書記苦笑了一下,再不作聲,仍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樣。店老闆是知情的,他小跑着出來,一邊把老乞丐趕出去,一邊對強書記關切地說:“聽說你妹子(女兒)去了是不?可要保重自己呀!”朱所長一聽,很是詫異,說:“是你跟劉家姑娘生的小孩死了嗎?怎麼搞的?”強書記頓了頓,然後很快地說道:“我原來就不同意妹子起名叫盼盼的——盼字分開來寫,一個目字,一個分字,這下可好了,目分目分,真讓木給封了!(指被埋在木做的棺材裡)”(瀟湘方言,分與封同音)說完兩眼一紅,道聲“少陪”,便走了出去。曹過年滿腹疑惑,他怎樣會有個女兒?那他妻子呢?有誰會嫁給強書記這樣的人呢?店老闆見強書記走遠了,便慢慢給他們講起了強書記的愛情故事。強書記本來住在瀟湘市藍山鎮一個無名山沖旮旯里,依靠田土生活,可他自幼貪玩,哪裡是塊干農活的料。他有一個寡居無後的姑媽住在黑水鋪街上,幾年前便要強書記來黑水鋪住,一來想自己老了有個依靠,二來想侄子在熱鬧的集鎮上混,總要比那窮山溝里活絡些。誰曾想強書記來後,倒是年邁的姑媽天天照顧他,她還沒有享到強書記一時半刻的孝順的福,突然一天就死了。留給強書記兩間簡陋的房子。他一個人一年到頭住在黑水鋪,不思勞作,放肆遊玩,乾脆過起了寄生蟲式的生活。數年前,黑水鋪街頭,一輛從縣城回來的中巴車上下來一年輕漂亮女子。強書記見色起意,貿然上前與她搭訕。幾句話說得順意,便奪過一摩的司機的摩托車,稱要送那女子回家。那女子竟依了他,爬到了他後面。行到一偏僻山林中,強書記說要賞景談心,便熄火下車。兩人步行到一灌木叢中坐下,見四周無人,強書記開始了對那女子浪漫的求愛過程。接着,兩人就在亂草從中發生了關係。後來,強書記獲知那女子姓劉,是某村上基建包工頭的女兒,家裡很有錢。強書記便憑着那露水夫妻的情分,追着那女子不放。雖然與女子的父親鬧了幾回,但每鬧一回,那女子對他的感情似要深一層。終於強書記如願以償,娶到了那女子。他岳父見事已至此,便給他們夫妻倆一筆錢,指望強書記能夠從此浪子回頭,修成正果。但結婚生子豈能改變他那秉性?他拿了岳家的錢,照樣不務正業,整天東遊西逛,賭錢打牌,越發瀟灑快活。那劉家女子婚後無所事事,也隨強書記住在黑水鋪,眼看着肚子大起來,強書記仍是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一怒之下,住回了娘家。後來生下一女孩,取名盼盼。可事與願違,終盼不到強書記的改邪歸正。可能是在腹中受怨氣太多,這個盼盼一出世便體弱多病。強書記雖有了女兒,卻也懶得去搭理。後來劉家女子精神病發作,小孩缺少照顧,病得更加厲害,等到強書記良心發現,趕去探望時,除了掉下幾滴鱷魚淚,他也無計可施,可憐小盼盼未滿周歲,竟至夭折!大家都默然。曹過年聽了,唏噓不已。再看對面的李心怡時,她更是淚流滿面了。嵇振新在一邊傻笑着,粗魯地遞給她一把紙巾,被後者厭惡地一把擋開。強書記與劉家女子的婚姻,本就如沙丘上的蟻窩,一點浪花就能把它沖得煙消雲散。現在劉家女子瘋了,小孩也死了,強書記倒落個清靜自在,來去無牽無掛。日子慢慢捱過,仍可見強書記胸前飄着領帶,依舊在大街上悠閒地走。強書記的故事讓曹過年思考了很久。為什麼一個女人和男人有了那層肉體關係後,會鐵了心跟了他,且還要為他生孩子?真是“做了愛,才有愛”嗎?女人都是一樣嗎?人真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呀!第五篇 初試鋒芒在湘州公安幹校六個月的學習,讓曹過年干好工作的信心增強了不少。同時他也知道,課本上的理論知識雖然武裝了頭腦,但並不等於能把實際的公安工作完全搞好。他給自己定了個行動方案,主要意思只有三個字,那就是:沉下去!要沉到渣子裡去,要沉到爛泥里去,沉得越深越好,要混得如同渣子爛泥一個顏色,但又不能變成真的爛泥渣子。這當好警察的秘技,並不是曹過年的首創。在公安幹校學習時,學校特意請了個姓馬的派出所長作客串教授來上了幾次課,馬所長其實和曹過年一樣是學師範的校友,但偵察破案很有一套,曾被評為江南省公安系統十佳民警之一。馬教授上課,講得最多的就是他如何裝扮成流氓地痞,潛入對方心臟部位,掌握準確情況,最終將敵人一網打盡。他教育出身的,極具煽情魄力,情節驚險處,講得眉飛色舞,台下學員迷倒一大片。遺憾的是數年後,這位馬老師涉嫌犯罪被捕入獄,原因是參與了黑社會性質的流氓犯罪活動,出來後做生意又非常成功,家資過千萬之巨。具體詳情不得而知,曹過年只有久久的驚恐。大概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馬老師工作太過投入,竟辨不清自己是混入爛仔中的警察還是混入警察中的爛仔了,抑或就是那在目前社會遊刃有餘的雙面間諜?此乃題外話,且不去理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在曹過年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效果。曹過年開始主動出外接觸各種灰色人物了,他的目的是搜尋案件線索。群眾是很怕事的,有匪情一般也不敢向曹過年反映,除了村幹部多多少少知曉一些情況外,曹過年要找的就是那些爛仔了。警察與小偷本來是勢同水火的,爛仔屬於壞人一類,他們會配合曹過年嗎?外行人看不明白,這其中的奧秘,可用時下流行的“三怕”怪圈來解釋,即:警察怕群眾,群眾怕爛仔,爛仔怕警察。這三者相互制約,相互依賴,相互生存,缺一不可,構成了自然界的另一個生物鏈。強書記、四十大盜等地方惡霸對人民公安向來敬畏三分,想來巴結還來不及。現在在路上偶遇,曹過年要主動遞根煙過去,他們總感恩涕零不已。一根煙的代價,往往能換來一頓飯的回請,甚至到歌舞廳、按摩院等娛樂場所消遣一番。於是在飯桌上,或在包廂里,一群爛仔擁上來,“曹哥曹哥”喊個不停。名字是三個字還是兩個字都不知道,就以“兄弟”相稱了。開始幾次曹過年還有點不習慣,想拒絕,後拗不過他們的盛情,便吃了,便玩了,但在買單時提出要實行“AA”制,卻引來他們的大笑,說曹哥嫌他們窮,買不起單,太看不起人了。曹過年慢慢地便變得自然了,心想不吃白不吃,反正你撈的是不義之財,我代表人民政府消費了你的,我這是正義的行為!以後你有什麼事,哼,我堅持原則!現在經濟上刺激你,以後精神上打擊你!口裡真誠地說道:“來!來!幹了這杯!一切盡在酒中!”酒酣肉飽之餘,曹過年不禁想起清純的學生時代,那時何曾有這等威風。偶爾在周末,帶了漂亮的外語系女友上街逛逛,這時便是寒酸和浪漫同時湧上心頭,幾十塊錢花出去,心上要緊上幾緊,而今天隨隨便便就是幾百上千元的消費了。又想起李心怡:我在這裡逍遙快活,你在幹什麼呢?嵇振新會來找你嗎?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痞子相處多了,曹過年自然身上也有了痞性。他把追女孩的膽大心細臉皮厚七字準則精煉成臉皮厚三字,心想要甚麼膽大心細呢,最直接的往往便是最有效的,不擇手段也是一種手段,管它是否上得台面?雖常在一起吃喝玩樂,曹過年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警察,他給自己劃了一條界線:可以喝酒,但不能醉;可以好色,必須在腰部以上。其他的,不是原則問題嘛,也就無所謂了。曹過年的工作這時可用“得心應手”來形容了。爛仔們陸續的摸了很多線索上來,幫曹過年破了一大批案子。他在所里的地位和威望也油然而生,各資深民警不再以鄙夷的眼光看他,相反,碰到某些疑難案件,還要向他請教,或是乾脆轉讓給他來辦。朱所長已有幾次在會上表揚說,小曹的工作踏實負責,已干出了一番成效,擬報銷其兩千多元的培訓費用,以資勉勵;另外,以後破案所獲的罰款和保證金,按百分之十五給辦案民警提成作獎金。曹過年受了這鼓勵,越發幹得勤了。如果說以前的努力是憑着對公安工作的一腔熱情,那現在則是除了熱情之外,還有誘人的獎金在吸引着曹過年。曹過年努力的工作,去創造罰款和保證金,當然對強書記他們不能說是為了這錢上面的事,那不體面,有損我人民衛士形象。他說我們這個轄區的治安比較亂,為了人民群眾的安居樂業,大家都有責任來獻計獻策。強調講了幾次,已讓強書記等人掌握的匪情釋數貢獻,只是經濟上的效益還不太明顯。後來見曹過年逼急了,強書記便想了一條妙計來:“乾脆我喊幾個人押豹子(賭博的一種),然後再通知你們來抓,不就又能辦一個好案子嗎?”“這個主意可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呀,我沒叫你這麼說!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你有你法律保護的行動的自由。而我,則是秉公辦事而已。”曹過年當即把強書記喊到一邊密謀,議定了詳細的行動計劃。大約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晚上,強書記打來電話,說有一窩子人在黑水鋪朝陽旅社正玩得興起,要曹過年快去。曹過年立即向朱所長報告了,朱所長帶了六七個聯防隊員趕來,與曹過年一道,摸黑步行到朝陽旅社,將這棟臨街而建的兩層小樓團團圍住。曹過年在樓後守着,這裡有一口池塘,恰好可以將從後面出來的人堵住。曹過年猶豫着是否去前面增援正面進攻的力量時,忽聽到樓房內人聲鼎沸,如一壺水開了——朱所長等人已從前面已經攻了進去!滿屋子的賭徒一下子涌到了樓後走廊上,像受到驚嚇的老鼠般竄來竄去,還有一個攀着欄杆蠢蠢欲動,想要跳到下面一丈多高的水塘里。不知是沒吊穩摔下還是主動跳下,“撲通”一聲,人已墜落在水裡了。水不深,僅淹到腰間,他在水裡用手劃着艱難地朝岸邊行進。眼看他有逃走的可能,其他賭徒紛紛仿效。只聽得連續的幾聲“撲通、撲通”,頓時有七八個黑黑的身影在水塘里了。曹過年在岸邊擋住先跳下來的那個,將他一腳重新踹回到水裡,一邊從腰間拔出手槍,大喊:“不許動!不許動!再動老子就開槍了!”話音未落,已有兩顆子彈在槍管里炸響。“啪!啪!”聲過後,喧鬧的世界全靜了下來,水塘里的,閣樓上的,均如木樁一般釘住不動。用真槍實彈來威懾一群小賭徒,猶如殺雞用牛刀,效果好得過了頭。其時是寒冬臘月,北風襲人,十來個人浸在齊腰深的水裡,被冰凍的滋味可想而知。過了一會兒,池塘里有人打起了哆嗦,“噠噠噠”,牙戰聲劃破了寧靜。他連話都講不完全了:“我……不……不跑,讓我先上岸,行……不?我實在是凍……凍得受不了!”曹過年動了惻隱之心。不料他一上岸,就撒腿飛奔起來。嵇振新站成馬步想要虜他,不料腳底一滑,反被他揪住肩膀摔到了泥田裡。眼見他身影朝屋後一閃,就沒了。曹過年急了,揮舞着手槍狂叫道:“哪個再敢動一動!老子真的一槍打死他!”這時候前面的隊伍趕過來,將賭徒們一個個從水裡拎上來銬住,再用繩子如串螞蚱一般牽了,步行着往派出所方向走。在朦朧的月光下,長長的隊伍看上去仿佛一支凱旋的軍隊,被俘者垂頭喪氣,勝利者意氣風發,而曹過年呢,他感覺自己就是那戰功赫赫的大將軍了。後來在賭博現場清查,共搜出一十九顆骰子。“押豹子”本來只需要三顆骰子就夠了,原來他們竟大都暗藏了幾顆,以作弊用。“這些鬼傢伙!”曹過年興奮地罵道。抓獲的賭徒中,有個六十歲的老頭,是鎮上財政所長的父親,平時體弱多病,走路晃晃悠悠的,似乎隨時有可能會不支倒地,那晚卻也不顧一切從樓上跳下池塘,且周身安然,只是冷水一激,犯了感冒,咳個不停。財政所長素來與曹過年的領導關係密切,就自動來派出所代父親交了兩千元罰款,把老頭子第一個領了出去。這對其他的賭徒來說無疑是個榜樣。有說情的人來,曹過年他們就說,人家財政所長的父親都罰了兩千元,你說什麼也不能少於這個數字吧。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們很快地將罰款交來派出所了。同在一個桌子上下注,有罰三千元的,有罰兩千元的,視人情關係和經濟承受能力而定。最後一個也在快要過留置兩天的法定期限時,交了五百元現金,另打下一張一千元的欠條才走人。此時,朱所長才悄悄召來曹過年,要他去把財政所長交來罰款的大部分給退了。這次沒收的賭資加上罰款共創收二萬四千多元,朱所長兌現了會上諾言,將提成款發給了曹過年。後來曹過年回到自己房內,捏了捏口袋,票子扎紮實實的躺在裡面,手感無比的舒服。他一把端過鏡子,望着鏡中的自己,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後,仍覺快樂得不夠好,又給李心怡打了個電話,問你吃了嗎,在幹什麼,羅嗦了一陣。李心怡問有什麼事沒有,你到底想說什麼。沒事沒事,真的沒事,隨便問問。你肯定有事,不然你不會那麼高興。哈哈,和你打電話就是一件高興的事呀。好了好了,你沒事我還有事,你再不說我掛了呀。掛了吧,再見。喂,你真掛呀——曹過年放下話筒,慶幸自己沒告訴她——得了一點小錢便高興成這樣——小看了我曹過年呀!在後來的日子裡,曹過年與強書記接觸更加密切。甚至在強書記二十九歲生日那天,他還鄭重其事地送了根價值三百多元的名牌腰帶,並請了假專陪強書記飲酒作樂。有曹過年的光臨,強書記及眾流氓弟兄倍感臉上有光,宴會上自是醉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