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我立在窗邊,不知道站立了多久。聽着窗外僕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還有囁囁噓噓的說話聲。
我知道他們在西邊的別院裡準備着下個月將要舉行的一場婚禮。只是,我的夫君呢?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他了。
我從窗邊走回屋內的繡架旁邊,坐了下來。看到繡架上剛剛繡好的交頸鴛鴦,心中一痛。初繡時,以為這是意味着自己的幸福,如今才知道,原來這一切,也只不過是場夢而已。
撫摸着那色澤絢麗的鴛鴦,夫妻七年,這份感情當真說放就可以放得下麼?而這一切,只是因為我沒有為王家生下一男半女麼?即使我美貌依舊、賢良依舊、聰慧依舊,卻仍抵不過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麼?
門靜靜的打開了,我抬頭看去,我多日未見的夫君出現在門口。我看着他走進內室,七年的時光,不長也不短,但卻足能夠改變一個人。如今的他,已不復我當初夜奔相投時的青澀。
搖曳的燭光下,不知道他那被燭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上,是什麼表情。
“倩娘。”他走過來,在桌邊坐下。
“你終於來了。”該來的,終於要來了。
***
他走進屋裡,看着坐在略微昏暗的繡架邊的妻子。即使是如此昏暗的燭光,依舊無損她的美麗。七年的時光,似乎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絲痕跡。
他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跟妻子說,他要再娶一個姑娘;他也知道,爹娘其實對倩娘有幾分不喜與害怕。而他,已說不清對她是什麼感情了。夫妻七年,有時他覺得似乎並不太了解她,只知她的話越來越少,性子越來越沉靜了。與倩娘沒有子女,他也有幾分失望,而爹娘就借着這個理由,要他娶隔壁的巧兒姑娘進門。巧兒並不介意做小,而且相比起來,那個即將進門的巧兒,雖說沒有倩娘那麼美麗絕倫,卻多了幾分年輕的活潑與討喜。
倩娘坐在繡架旁,漆黑的大眼深深的望着他,看着那雙眼睛,似乎什麼事情都無法在那樣的目光中遁形。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倩娘——”他猶豫着,欲說又止。倩娘動了一下身子,目光離開了他,卻又低下頭去,指尖依舊流連在繡架上。
如今,兩隻鴛鴦依舊相依相偎,而人呢……
“倩娘,即使我娶了巧兒,對你的心也不會變的。”他的聲音很急,象是要保證什麼。“你依舊是我的妻子,她只不過是妾。我娶她,只因爹娘想——”
“含怡弄孫麼……”她接過話來,嘆息着,抬頭望向他,看到他一臉的不自在,美麗的臉上卻依舊平靜,“真的只是因為我沒有替你生下子嗣麼?”
“倩娘!”
“還是因為——”她轉頭望向窗棱,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掛了一面據說是能“鎮邪保安”的八卦鏡。“這七年時光一直在流逝,而我卻一直沒有變過?”
“倩娘!你怎麼會知道——”他騰的站起來,瘦長的身軀向前傾着,心裡有些驚慌,是誰將爹娘請道士來家裡的事告訴了她?“不、不,我們並沒有那個意思,請道士來,那也只是老人家的迷信,要過年了,這也只是、只是……”
***
我看着他意欲解說的驚慌面孔,我能相信他是真的緊張我麼?還是怕我會做出什麼,象那些總是有意躲着我的僕人一樣?“離魂在外……”我忍不住想笑,“離魂在外呵——”
“倩娘!”他走到我身邊,蹲下,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看進我笑盈盈的眼睛,“相信我吧,倩娘。”
我收住了笑,看着面前這付斯文俊逸的面龐、那付極欲想讓我相信的急切面孔。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宙哥,你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麼去找你的麼?”
感覺中,他象是鬆了一口氣。抬起身拉了一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記得,怎麼會不記得。”
“你再說給我聽聽好不好?”他可能感受得到,我對他的眷戀,和對那時的回憶?
“好,我說。”他握住我,神情開始有幾分嚮往。“我們從小青梅竹馬,但是你爹娘不知道我們互有情意,要你嫁給吏部侍郎的兒子,待我們知道,你的婚事已成定局……”
“然後我憂鬱成疾,而你說要調任官職前去蜀中。”
“是啊。我永遠都忘不了,我上船離鄉的第二天晚上,夜不能寐的時候,卻看見了你——你只穿着白襪,直奔我而來。我又驚又喜,握着你的手說不出話來,你說——”
他看着我,眼裡,是我曾看了很久的柔情。
“我心中只有你,又知君深情不變,是以亡命來奔。”不知何時,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水。
“倩娘——”他嘆息着,“那時你的出現,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喜訊,我怕再失去你,於是把你藏在船上,連夜加急趕路來到蜀中。”
七年,我到蜀中,嫁他為妻也已七年了,他可知這七年來我看過了多少眼光——不知情的人羨慕的驚艷的、公婆冷淡的鄙夷的,到現在大家害怕的……而我的夫君,他的深情、他的目光,可還在我的身上?
突然間我覺得笑不可抑,我低低的笑了起來,我的笑聲在屋子裡面迴響着,淚水,滑下了我的臉龐。
“倩娘?”
“巧兒倒是一個好姑娘。”我止住笑,“或許,她能為你們王家多子多孫。”我又去撫摸那鴛鴦,頭一次覺得,以前喜歡的那眩麗的色彩竟是說不出的刺眼。
“倩娘,你——”
我站起來,後退一步,對着他盈盈下拜,“夫君,我昔日不負你深情,棄家來奔,至今已七載。恩慈相隔,未盡為人子女應盡的孝道,還有何顏面存於世間。如今請求夫君許我歸家探望雙親。”
“倩娘!”他扶我起來,“快別這麼說。這樣,反正離婚禮還有一個多月,我跟你一同回去。”
***
俞近家鄉,我的心裡就俞緊張。
靠在船艙的窗邊,看着窗處滔滔的江水。那滾滾流動的江水,晃得我有一些頭暈,但那兩岸越來越熟悉的景色,卻漸漸從我的記憶中跳脫出來,變成我思念已久的現實。
終於要回家了啊……家,已經不再只是我思念深處的一個單純的字了。我把頭靠在窗棱上,閉上眼睛,感受着陽光的照耀跟江風的吹拂。
“吱呀”一聲,船艙的門開了。宙哥的聲音隨之傳來。
“倩娘,別在窗邊吹風了,過來喝點水吃點水果吧!”
我睜開眼,被陽光曬得過久的眼睛乍一看到他時,是一片紅色。我站起身來,由於坐得太久,微微晃了一下,但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呢!
我走到桌邊坐下,看着桌上杯子裡的水隨着船的搖動而微微晃動着。再抬頭看着我那正在剝果皮的夫君,他的臉上帶着笑容,似乎心情也不錯。這兩天大概曬多了陽光,再加上離家越來越近,我都覺得自己好象開朗了許多。
從家裡出來直到上了船以後,這幾天的氣氛都很好,好得有些象我們剛剛新婚的時候——沒有冷落、沒有迴避、沒有虛假的客套話,只有相互關心,甜蜜而溫存。
一些事情壓在我心底很久了,現在,我忍不住想拿出來問問他。
“宙哥,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什麼事?你問吧。”
他的手沒有停,抬頭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中,我應該一直是美麗的吧。
“宙哥——”我微微側過頭,想着,“是不是再過一天,就到了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的地方了?”
“啊!”他停下手,坐下來,認真想了想,“是啊,真的快到了,後天吧!”
“日子真快,轉眼都七年多了。宙哥,能不能告訴我,你初見到我的時候,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愣了一下,有幾分不自在的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怎麼又突然想起這些了?”
“沒什麼!”我將臉又轉向窗外,放低了聲音,“只因那個晚上,改變了我的一生。”
“啊!這樣……”他回想着,同時遞給我一個剝好的桔子,“那天晚上,我本來在船艙里傷心,卻聽見家僕說岸邊的人好象是你。我走出來,卻看到真的是你站在岸邊。你一身的白衣,月光照在你的身上,你就好象一個仙子一般。自然是又驚又喜,沒想到你會對我情深至此。”
他頓了頓,烏黑的眼眸望着我,接着道:“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也有幾分不敢就這樣將你留下來……”
“是不是因為管家的那幾句話?”
“什麼?”他吃了一驚,好象不太明白我的意思,“聽了你對我說的話,我不是帶着你一同走了麼?還有管家的什麼話?”
我直視着他,“我都聽到了。”我轉過頭去,選擇看着湍急的江水,感覺只有這樣,我才能將我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我聽到他對你說:”若張家老爺夫人許了您與張家小姐的這樁婚事,您帶走她自然無妨!但如今這樣,是無論如何都不合禮法的。‘“
無視他的驚疑,我低低的說:“我還聽到他說:”張家小姐如今私自趕來,已是有傷風化,又有何道理?‘“他可知那幾句話幾乎將我打入了深淵?
他急急的想要分辯,“不、不!倩娘,我並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當初沒有,如今更加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
船舷外面的江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流它的。它聽過的話、見過的事早就隨它的流去而消逝了,但人的記憶卻真是奇怪,就愛記住那些容易惹人傷心的東西。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我無意間聽到的話,聽到如今我的夫君說:“雖說古人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但倩娘前來奔我,我又怎能棄她不顧?”
他的這句話將我由深淵救了出來。但當我隨他到了蜀中的時候,見到了我那公婆的冷淡的目光,還以為憑我的美貌、我的善良、我的聰慧、我大方的舉止能改變這一切,但幾年過去,證明我錯了。我所能在的空間,漸漸由整個王府,到我所住的院落,再到我的房間。而我唯一能擁有的我的丈夫、他的心,也漸漸的從我的懷裡飛了出去。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我是不是該為我如今的遭遇暗自慶幸?
***
天氣依舊很好。船馬上就快要到碼頭了。王宙走出船艙,站在船頭,迎着江風做了個深呼吸。
幾天前跟倩娘聊了一次以後,倩娘便又不怎麼說話了,時常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他、看着江水、看着岸邊的風光。或許有幾分近鄉情怯吧——他想。
正想着,船靠岸了。他看到了岸上正等着的,是張府的管家。只是,那老管家怎麼是一臉奇怪的表情?!
他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見了,鄧伯!”
鄧管家頂着一臉的疑惑,“是啊,王公子,足有七年多了。您怎麼有空又重遊故地?”
“咦?鄧伯,我不是在信上說,你家小姐思念父母,如今我與你家小姐一同回鄉麼?”
“怎麼會?”鄧管家還是一臉的不可置信,“我就是奇怪這點!王公子,您莫不是糊塗了?我家小姐自您走後便一直臥病在床,至今未曾出門,又如何能與您同道?”
“咦?”他愣住。臥病在床?“這怎麼可能?倩娘明明在船上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忙回過身去找尋妻子的身影,“倩娘?”
鄧管家跟隨他一同看過去,兩個人卻被眼前所看到的震在當場。
倩娘就站在船甲板上,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她端妍絕倫的臉上,將她的肌膚映得如同半透明一般,再加上江風吹得她的衣衫不停的翻飛,整個人看上去飄飄欲仙,美得不象真的。
鄧管家驚恐的睜大眼睛,神情如同見了鬼一般:“小姐?”
倩娘對着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見了,鄧伯。不知我爹娘可好?”
***
到家了!
我捂住自己不停砰砰跳的胸口,看着眼前無比熟悉的一切。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心底呼之欲出。
仿佛有什麼不知明的感覺在牽引着我一般,我不受控制的跟着鄧伯回到我久違的家中。顧不得仔細看看我七年未見的父母,卻直奔我舊日的閨房。
我聽到他們跟在我的身後竊竊私語,說什麼請過很多大夫卻查不出病因,不得已請了道士,卻只說魂魄離體出遊去了……
我顧不上那許多了,也顧不上他們是驚詫還是害怕的目光,茫茫中我不停的走着,直到來到我的房門口。
推開房門,走進去,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閉目躺在床上的女子。那個美麗卻略帶憔悴的女子,仿若七年前因不能跟宙哥在一起而暗自神傷的我,卻是久違的熟悉。
順着一股不知明的力量,我撲上前去,合進了床上的那具軀體。
在一片驚呼聲中,七年往事仿若一齣戲一般在我腦中演過——初見宙哥時兩小無猜的天真、初識情滋味時的羞澀、情到濃時的海誓山盟、得知婚事已被許時的悲傷、夜奔而去的決然,到如今的黯然……
我坐起來,心中一陣陣刺痛,腦海中卻是一片清明。
我看着周圍的人,他們都是一臉的驚恐。我再看向宙哥,他也是一付不可置信的表情,瞪着我象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一般。
我輕輕的笑了,人總是要受到挫折才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最重要的,我也一樣。離家七年,如今才知,世間最不該捨棄的,是骨肉親情。
“宙哥——”我輕輕的叫他,看着他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到如今我才知道,那些個道士說得沒錯,我果然是一縷遊魂。只是如今夢醒了才知道什麼是我該走的路。”
“倩娘——”他還是有些惶然,“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當年我知道你要離開太原前往蜀中,心中不舍,思念成疾,卻誰知是我魂魄離體追隨你而去,並伴你七年。”
“那你……”
“宙哥,過幾天你就回去吧。”
“那你呢?”他有幾分着急,“難道說你想——”
我深深的看着他,希望能將他的一切印進我的腦中心底。“到如今仿若是夢一場,而夢醒了我才知道,我最不該捨棄的,是我的爹娘。”我抬頭看着我那驚喜交加的爹娘,那淚眼朦朧的爹娘,發覺這七年間他們蒼老了許多,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向他們伸出手去——
“我與你情深一場,伴你七年,如今你已有巧兒可以替我盡孝,我也就放心了。而我,要對我的爹娘盡孝了。”
“倩娘!不,倩娘!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
看着他急欲將我留下的面孔,我告訴自己,這樣,就夠了。
“夫君!”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叫他“夫君”了。“在蜀中,人人皆知倩娘是回鄉省親;但在太原,卻是人人皆知倩娘病在閨中數年……”我不顧身體的虛弱,掙扎着下床來,對他再次一拜,“就請夫君看在你我夫妻一場的份上,讓倩娘自私這一回吧!”
***
數日後王宙獨自返回蜀中,曰其妻張倩娘得急症歿於太原家中。一年後王宙續娶李巧兒,育兩子,恩愛甚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