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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寂寞嗎
送交者: 夢梁 2005年02月22日10:02:5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作者:

   我要講的是四年前的一個故事。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有着諸多的感慨,倘若不是那個女子說出本文標題的這句話,我或許早已離開了這個紛亂糟雜,爾虞我詐的世界。如果說,這件事情除了賜予我一次重生的機會之外還有其他意義的話,那麼必定是叫我今生永遠地喜歡上了回憶,無論這回憶中是輝煌的贊語,還是淒楚的悲傷。

   四年前的平安夜,當漫天寒氣卷埋了上海灘里所有的歡歌笑語時,我正獨自站在黃浦江畔,愣愣地看着岸邊冰清如玉的梅花,和大江對面那點點繁星似的夜燈,茫然間只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已遠離了軀體,幽幽地飄上這聖誕前夕的夜空。

  我低下頭去,不需要再看夜景了,需要的只是在結束自己生命之前的片刻安寧。

  平安夜,多麼動聽的名字啊,難道上蒼也願意成全我,特意把這安靜的夜做為禮物送給我的自殺之舉嗎?我看了看夜色中的大江,心裡想,這一生終於要結束了!能夠在平安之夜,把自己渺小的身軀投入到博大的黃浦江中,也或許算得上一種體面的死亡吧!

   不經意間,我的手已然扶上堤岸的闌干,而腦中卻又浮現出自己人生中最後的回憶。

  三個月前,我一手創立的網絡公司破產倒閉,曾經擁有的千萬資產也如泡沫般消弭殆盡。兩個月前,我深愛的妻子離我而去,成為他人懷中歡笑依舊的新婦。本以為我的兒子,濤濤,將會是我此生唯一的寄託,卻未料一個月前的那次車禍竟也奪去了他幼小的生命。而我,卻從那次車禍中活了下來,但不曉得是幸運,還是悲哀。

  此後的日子,我似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和情感的領悟,天天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這大上海喧囂的都市裡,或許也有偶爾的發泄,便是到某個骯髒昏暗的酒吧里灌個爛醉,然後咒罵奸商、老婆、還有那些發明了汽車的專家。直到今天夜裡,我厭倦了這種痴呆癲狂的日子,打算用連綿的江水來了卻自己的一生。

  或許這就是世界與我開的一個玩笑吧,把我從懦弱變成堅強,而後再從堅強變回懦弱;或許這就是世界與我玩的一個遊戲吧,在我升到高空,肆無忌憚地享受歡樂時,突然抽去那腳下的雲梯;也或許世界一直都是這麼有理可尋地導演着眾生的沉浮,只不過我到今天才發現而已。

  我苦笑着吸了一口夜空中的冷氣,感嘆着人類的卑微與渺小。

  東流的黃浦江發出“濤、濤”的聲音,仿佛是兒子輕聲地呼喚。我旋即放鬆了腦中的神經,閉緊雙眼,兩手撐住岸邊的欄杆,便要縱躍……

  “先生,你寂寞嗎?”當我雙腳將要發力時,一句柔和的話語從背後傳了過來。

  這世界也許就是如此的奇妙,當一個事物處在崩潰邊緣的時候,往往竟是些微不足道的細小東西卻可以挽住既倒的狂瀾。難道,那將傾的大廈,真地只是需要一塊能夠墊在角落裡的土坯?

  我回過頭來,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嬌小但卻又嫵媚的女人臉孔。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轉過身來,我本可以不理會這女人發出的任何聲音,所以當我看着她的時候,滿腦中卻是充斥着沒有任何思想的空白。

  或許她錯會了我那木然的眼神,以為一樁買賣就此告成,便上前挽住我的臂膀,竟似強拖猛拽一般,把我牽離開了黃浦江畔。那一刻,我的神經麻木到了中斷,無法控制的雙腿隨着她的腳步邁進了一座不知什麼檔次的旅館。

  標準間的客房裡放着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中央的吊燈發出綿似薄霧的黃光。我痴痴地坐在床頭,根本沒有半分欲望的動作。她或許也沒料到我的呆痴行為,臉上竟不自然地現出窘態來。

  “你想過‘死’嗎?”沉寂了許久的我,突然冒出一句話。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眼中充滿了恐懼的色澤,想是把我當成了十分危險的人物。

  我從雙眼裡明白了她的心思,“我不會殺你的,只是想問問你是否有過‘死’的念頭,其實我真正想殺的是我自己。”

  我的話語的確令她恢復了鎮定,但卻似乎又叫她眼中多出來些許的迷惑。

  我沒有再看她的雙眼,便開始了自己的傾訴。我從自己那刻苦發奮的中學時代開始講起,到大學畢業後的艱辛工作,到飄度海外的辛酸留學,到不甘人下的艱苦創業,到滅頂之災的商海巨變,到肝腸寸斷的人間悲恨。我一刻不停地說着話,仿佛並不是單單講與她一人。直至講到方才黃浦江畔的一幕,我才停住了話語。

  我不奢望她能懂得我的心情,一個在都市裡從事最為隱晦低賤工作的人又如何能夠明了我的心情?我只是想在離別這個世界時,把自己的語言發泄乾淨,哪怕對方是一個又聾又啞的人。

  “就這些嗎?”她竟突然開了口。我的神經似乎被她這簡單的話語狠狠地拽了一下。

  當她知道我根本不是她原以為的客人後,全身似乎也放鬆了下來,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支茶杯,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杯子的柄端,剩餘三指竟是呈蘭花狀自然地垂在杯身之側。她右手拿起水壺,輕輕地自斟了一杯熱水。那倒水的動作天然而和諧,優雅得叫人讚嘆。我也不由得開始注視起眼前這個原本不屑一顧的女子。

  臉上擦着雪白的脂粉,唇間抹着厚厚的口紅,睫後打着濃重的眼影,可以說,她渾身的妝扮里無處不含着這個行當中所有女子應該具備的庸俗風韻。我不僅有些疑惑,如此庸俗不堪的外表卻又怎能做出那般優雅的動作來?

  她不可能體會到此時我心裡的變化,輕呡了一口水,便也開始了陳述。

  從她的話語中,我漸漸了解到了她的背景。她出生在浙江一個普通的小城市裡,現在正在上海一所極負盛名的大學讀中文系。她本可以像許許多多同學一樣,安安靜靜地在校園裡上課讀書,但她卻與同學們走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她說,自己是一個極度虛榮極度享樂的女子,而僅憑家裡的供養,是根本無法滿足的。於是,她選擇了這個用身體來牟取虛榮與享樂的行當。

  “那麼你現在即能夠享樂,也能夠得到虛榮,即便從事着為人不齒的行業,你自己也應該滿意了吧,畢竟你得到了少許想要的東西。而我,卻丟失了所有的一切,享樂、虛榮、愛情、親人……”我開始與她交談起來。

  她聽着我的言語,搖了搖頭,說:“如果能夠選擇人生的話,我寧願選擇你的生活,因為我喜歡巨大輝煌的光芒,即便那輝煌短暫的只有一秒,也足可令我一生幸福無比。”

  我默默地看着她。

  “當然,現在你丟失了一切,想來定然是悲傷的。但這種悲傷又有什麼可怕呢?那不過也是短短的瞬間,短的就如你曾經擁有的輝煌一樣。而真正可怕的是那種長久又平凡的痛苦。就像現在的我,充滿了對虛榮的渴望,但這一生偏偏既無錢也無愛。倘若能夠讓我做上一夜萬人矚目的公主,那麼即使用餘生的痛苦去換取,也是值得的。”

  我聽着她有些荒誕的理論,不知該如何作答。

  “如果讓你來選擇,你會選擇瞬間的輝煌,還是選擇永恆的平凡?”

  她問完這句話,便獨自走進盥洗室,留下我一個人在臥室里思考。

  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倘若真有機會叫我選擇的話,我會選擇什麼呢?我靜靜地想着那段消逝歲月中所發生的千情萬事。

  的確,在我還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也有過與她相似的想法。那時的自己曾多麼渴望擁有巨大的輝煌,哪怕輝煌停留得如曇花般短暫。

  而現在呢?現在,我固然丟失了輝煌,但也無非是重新回到先前無名小卒的狀況罷了,更何況我已品嘗過普通人無法品嘗到的“輝煌”感覺。誠如她所言,如果上蒼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短暫的輝煌,因為永恆的平凡才是人生里真正長久的痛,所要付出的,恐怕會是更為艱辛更為無望的等待與磨難。

  盥洗室的門開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從裡面走出來,臉上的鉛華也已洗盡。

  我不由自主地被她的臉龐所吸引,但見那卸去凝脂的容顏上展露出純潔與青春的氣息。

  “你根本不用塗脂抹粉,以這清純的容顏或許更能博得客戶的青睞。”我說道。

  “你錯了。那些脂粉並不是用來增加嫵媚的,我只是用它們來遮掩住自己真正的容顏。”她回道。

  我並沒有繼續把目光留在她的身上,因為我發現,自己心裡的傷痛已慢慢減輕,而腦中也開始為將來籌劃了。我知道,先前那個冷靜、深思、堅強的自己終於要歸來了。

  她又怎知我心中的想法,見我仍是無動於衷,便主動地坐在我的身側,把一頭的秀髮靠上我的肩。

  我並沒有在意她的動作,只是問道:“將來有什麼打算?你也曉得,這種工作是無法長久做下去的。”

  “寫作。我本就是中文系的學生。更何況,從兒時起,作家就是我所憧憬的夢想。”

  “那麼,你能寫些什麼呢?又如何寫呢?”

  “身體。身體是女人最為有利的筆,我為何不好好利用呢?”她仍是搭着我的肩,說着溫軟的話語。

  我不懂什麼叫“身體寫作”,但我至少懂得她畢竟還是有着自己的理想,或許那理想能夠給她帶來人生中的輝煌,當然也或許是輝煌後的痛苦。

  我輕輕地把她推離了我的肩頭,站起身來,向着面帶疑色的她,深深鞠了一躬。

  “小姐,多謝你賜予我的話語,這給了我一次重新審視自己的機會。我不會再魯莽地去拋棄自己的生命,而是要開始規劃自己將來的人生了。時間不多,我不想再在這裡耽擱。但無論如何,我仍然非常感謝與你的這次會談,就算當做上蒼恩賜給我的聖誕之禮吧。”

  我低下頭來親吻了她的額。

  “倘若將來有一天我們還能相逢,希望不要會是在今天這樣的小旅館中。”

  我振了振衣服,從口袋中掏出僅有的二百多元錢,放在檯燈旁,便打開房門離去了。

  四年的時光,快得猶如那流星的飛過。滿身風雨的我,也終於熬完了人生中最最痛苦的日子,輝煌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此時,我正坐在自己別致的書房中看着《芝加哥太陽報》。我的太太,梅,剛剛為我端了一杯新煮的咖啡。梅,是我在芝大經濟系認識的,她在中國時學的是中文,常寫詩詞,猶其是關於梅花的詩詞。我最愛其中一首:“梅花三月盡殘清,影斷香消玉樹橫。誰道此身終作土?春潮滿眼是今生!”。這首七言絕句仿佛賜予了梅花不死的精神,一如人世間那曾經黯淡卻又輝煌了的生命。每當我讀這首詩的時候,便會回憶起冬季的往事,也會想起重洋之外的那個女子,想來我們終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我知道,中國的大陸上出現了許多用身體來寫作的作家,而且她們的確很輝煌。

  作於 平安之夜, 2004, 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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