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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 家
送交者: 豐子愷 2005年03月15日09:45:3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豐子愷

  從南京的朋友家裡回到南京的旅館裡,又從南京的旅館裡回到杭州的別寓里,又從杭州的別寓里回到石門灣的緣緣堂本宅里,每次起一種感想,逐記如下。  當在南京的朋友家裡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在少年時代曾經共數晨夕。後來為生活而勞燕分飛,雖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態度板了些,說話空了些,然而,心底里的一點靈火大家還保存着,常在談話之中互相露示。這使得我們的會晤異常親熱。加之主人的物質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仿佛,家庭設備也同我的相類似。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一兩的茶葉,聽頭的大美麗香煙,有人供給開水的熱水壺,隨手可取的牙籤,適體的藤椅,光度恰好的小窗,他家裡都有,使我坐在他的書房裡感覺同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相似,加之他的夫人善於招待,對於客人表示真誠的殷勤,而絕無優待的虐待。優待的虐待,是我在作客中常常受到而頂頂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長的火柴來為我點香煙,弄得大家倉皇失措,我的鬍鬚幾被燒去;把我所不歡喜吃的萊蔬堆在我的飯碗上,使我無法下箸;強奪我的飯碗去添飯,使我吃得停食;藏過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辭。這種招待,即使出於誠意,在我認為是逐客令,統稱之為優待的虐待。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無此種惡習。這使得我非常高興。英語稱勿客氣曰at home。我在這主人家裡作客,真同at home一樣。所以非常高興。  然而這究竟不是我的home,飯後談了一會,我惦記起我的旅館來。我在旅館,可以自由行住坐臥,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憑法幣之力而自由滿足我的要求。比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作客生活來,究竟更為自由。我在旅館要住四五天,比較起一飯就告別的作客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主人的房屋裡雖然布置妥帖,主人的招待雖然殷勤周至,但在我總覺得不安心。所謂“涼亭雖好,不是久居之所”。  當我從朋友家回到了旅館裡的時候,覺得很適意。因為這旅館在各點上是稱我心的。第一,它的價錢還便宜,沒有大規模的笨相,像形式醜惡而不適坐臥的紅木椅,花樣難看而火氣十足的銅床,工本浩大而不合實用、不堪入目的工藝品,我統稱之為大規模的笨相。即使也有笨相——像家具形式的醜惡,房間布置的不妥,壁上裝飾的唐突,茶壺茶杯的不可愛——都是小規模的笨相,比較起大規模的笨相來,猶似五十步比百步,終究差好些,至少不使人感覺暴殄天物,冤哉枉也。第二,我的茶房很老實,我回旅館時不給我脫外衣,我洗面時不給我絞手巾,我吸香煙時不給我擦自來火,我叫他做事時不喊“是——是——”,這使我覺得很自由,起居生活同在家裡相差不多。因為我家裡也有這麼老實的一位男工,我就不妨把茶房當作自己的工人。第三,住在旅館裡沒有人招待,一切行動都隨我意,出門不必對人鞠躬說“再會”,歸來也沒有人同我寒暄。早晨起來不必向人道“早安”,晚上就寢的遲早也不受別人的牽累。在朋友家作客,雖然也很安樂,總不及住旅館的自由:看見他家裡的人,總得想出幾句話來說說,不好不去睬他。臉孔上即使不必硬作笑容,也總要裝得和悅一點,不好對他們板臉孔。板臉孔,好像是一種兇相。但我覺得是最自在最舒服的一種表情。我自己覺得,平日獨自閉居在家裡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的時候,臉孔的表情總是嚴肅的,極難得有獨笑或獨樂的時光。若拿這種獨居時的表情移用在交際應酬的座上,別人一定當我有所不快,在板臉孔。據我推想,這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最漂亮的交際家,巧言令色之徒,回到自己家裡,或房間裡,甚或眠床里,也許要用雙手揉一揉臉孔,恢復顏面上的表情筋肉的疲勞,然後板着臉孔皺着眉頭回想日間的事,考慮明日的戰略。可知無論何人,交際應酬中的臉孔多少總有些不自然,其表情筋肉多少總有些兒吃力。最自然,最舒服的,只有板着臉孔獨居的時候。所以,我在孤癖發作的時候,覺得住旅館比在朋友家作客更自在而舒服。  然而,旅館究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幾天,我惦記起我杭州的別寓來。  當我從南京的旅館回到了杭州的別寓里的時候,覺得很自在。我年來在故鄉的家裡蟄居太久,環境看得厭了,趣味枯乏,心情鬱結。就到離家鄉還近而花樣較多的杭州來暫作一下寓公,藉此改換環境,調節趣味。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種重要的養料,其重要幾近於麵包。別人都在為了獲得麵包而犧牲趣味,或者為了堆積法幣而抑制趣味。我現在幸而沒有走上這兩種行徑,還可省下半隻麵包來換得一點趣味。  因此,這寓所猶似我的第二的家。在家裡沒有作客時的拘束,也沒有住旅館時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點我所喜歡的家常素菜,夜飯時同放學歸來的一子一女共吃。我可以叫我的工人相幫我,把房間的布置改過一下,新一新氣象。飯後睡前,我可以開一開蓄音機,聽聽新買來的幾張蓄音片。窗前燈下,我可以在自己的書桌上讀我所愛讀的書,寫我所願寫的稿。月底雖然也要付房錢,但價目遠不似旅館這麼貴,買賣式遠不及旅館這麼明顯。雖然也可以合算每天房錢幾角幾分。但因每月一付,相隔時間太長,住房子同付房錢就好像不相聯關的兩件事,或者房錢仿佛白付,而房子仿佛白住。因有此種種情形,我從旅館回到寓中覺得非常自然。  然而,寓所究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遊的心情的時候,我便惦記起故鄉的緣緣堂來。在那裡有我故鄉的環境,有我關切的親友,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自己的書齋,有我手種的芭蕉、櫻桃和葡萄。比較起租別人的房子,使用簡單的器具來,究竟更為自由;比較起暫作借住,隨時可以解租的寓公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我在寓中每逢要在房屋上略加裝修,就覺得要考慮;每逢要在庭中種些植物,也覺得不安心,因而思念起故鄉的家來。犧牲這些裝修和植物,倒還在其次;能否長久享用這些設備,卻是我所顧慮的。我睡在寓中的床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裡那樣浮動,坐在寓中的椅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裡那樣不穩,但覺得這些家具在寓中只是擺在地板上的,沒有像家裡的東西那樣固定得同生根一般。這種倦遊的心情強盛起來,我就離寓返家。這所謂家,才是我的本宅。  當我從別寓回到了本宅的時候,覺得很安心。主人回來丁。芭蕉鞠躬,櫻桃點頭,葡萄棚上特地飄下幾張葉子來表示歡迎。兩個小兒女跑來牽我的衣,老僕忙着打掃房間。老妻忙着燒素菜,故鄉的臭豆腐乾,故鄉的冬菜,故鄉的紅米飯。窗外有故鄉的天空,門外有打着石門灣土白的行人,這些行人差不多個個是認識的。還有各種商販的叫賣聲,這些叫賣聲在我統統是稔熟的。我仿佛從飄搖的舟中登上了陸,如今腳踏實地了。這裡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歸宿之處,我的家。我從寓中回到家中,覺得非常安心。  但到了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回味上述的種種感想的時候,又不安心起來。我覺得這裡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真的歸宿之處,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四大的暫時結合而形成我這身體,無始以來種種因緣相湊合而使我誕生在這地方。偶然的呢?還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戀戀於這虛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誰是造物主呢?我須得尋着了他,向他那裡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歸宿之處,真的家。這樣一想,我現在是負着四大暫時結合的軀殼,而在無始以來種種因緣湊合而成的地方暫住,我是無“家”可歸的。既然無“家”可歸,就不妨到處為“家”。上述的屢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裡,我很安心地睡着了。

                    摘自《緣緣堂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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