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小就喜歡釣魚。這裡的“魚”是泛指，包括魚、蝦、螃蟹、黃鱔、等等水生動物(不包括MM)。

上小學以前，家在農村。那時候，公社(現在的“鄉”)號召每個村都挖幾個沼氣池，都在廁所邊上。不大，約十平米見方；很深，大概有三米。當時，美好的設想是：肥水流進池子，經過細菌的分解，可以產生沼氣(主要是甲烷？)。這樣家家戶戶就用沼氣煮水做飯，點燈照明。再也不用摟柴禾，劈樹樁。從此就過上好日子了。

實際上，這種想法非常好，賓州就有一位女士，把她的地下室改成了沼氣池，光靠一家人的排泄物，省了不小一筆開支(那裡冬季取暖很花錢)。但在中國農村推行起來比較費勁。離我家最近的那個沼氣池，剛建好沒兩天，蓋子也沒了，管子也被人偷了。關鍵問題是農民兄弟捨不得把農家寶變成什麼勞什子沼氣，不等肥水流進池子，就給擔走嘔肥澆地去了。

別着急，馬上就快說到釣魚。

幾年下來，沼氣池裡就積滿了水。夏天暴雨時，跟旁邊的小河時不時有些交流。

六歲那年的某一天，我拖着招貓逗狗後疲憊的身心來到池邊顧影自憐。竟發現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在沼氣池的壁上，爬着幾隻小龍蝦，離水面只有幾寸。

(二)

對這種明顯的誘惑，我從來不加抗拒。立刻爬在地上，蹶起屁股，伸手去撈。但不管我如何地小心翼翼，小龍蝦總能在最後一刻及時地躬身一彈，輕易逃脫。這不禁讓我十分氣餒。正當我準備孤注一擲的時候，一隻大手一把把我抄起，另一隻大手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屁股上。不用回頭看，我就知道又被我爹逮着了。我的運氣從來都這樣不好。

廢沼氣池太深，不給去了。那不還有小河嗎？小龍蝦就是從那兒來的。村里人於是經常見到一個腳上跆拉着破拖鞋，手裡提榴(南極星里找不到我要的字)着破籃子的小屁孩兒在河邊逛盪。小河裡有一篷篷青翠的水草，隨着水波蕩漾。要是你注意到那游進游出的小魚小蝦，你便會明白破籃子的用途了。我往往竹籃打水，卻不是一場空。等水漏光了，無數魚蝦就成了我的囊中物(說“無數”，是想說明那數量超過了當時我數數的能力)。

我成天拎着破籃子打魚，其中樂趣回味至今。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當村里所有的小屁孩都成捕魚專業戶以後，我的收成立馬急劇下跌。最讓我痛心不已的是，那幫小子的籃子比我的大，常常一籃打盡一棵水草，我是說連根拔起！他們撿光魚蝦後，就把水草扔在河邊。很快，到了來年，我們都又無所事事了。

(三)

九歲的我毫無選擇地被搬到縣城。家門口的小池塘立刻給我帶來新的嚮往，因為我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一條黃鱔！很大很粗。

那個大傢伙開始嚇了我一跳。它從洞中伸出近一尺長的身子在曬太陽，悠然自得。見了我只是象徵性地往回縮了縮，好象知道我的存在對它夠不成任何威脅。這讓我很憤怒。

我趕緊回家尋找一切可用的東西。最好的魚鈎是我用大頭針彎的，用白綿線系好。挖了蚯蚓，火速趕回，它還在曬太陽。當紅紅的蚯蚓忽然從天而降時，它吃了一驚，因為它整個地縮回洞裡了。我用天真無邪的笑容鼓勵它。它只想了倆分鐘就決定“不吃白不吃”。它的嘴一厘米一厘米地靠近，我的心一公分一公分地上提。啊嗚一口它把蚯蚓整個吞進去啦！我用力拽，一點一點地，它離開了洞口。我可以看見它的半個身子了，真是重量級的。

當然現在大家已經知道我是不可能有如此好運的，但當時我不知道啊。所以，它慢悠悠地把大頭針吐給我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俗語準確形象)！它那剛才還是那麼無助的小綠豆眼顯得是那樣狡猾！

於是我一次次地品嘗着近乎得而復失的苦果，變成了它忠心耿耿的飼養員。兩星期後，心力交悴的我無可奈何地放棄了。我決定把它的存在告訴鄰居毛桃子。

毛桃子擁有一切我夢寐以求的釣魚工具。比方說，他的鈎子是帶倒刺的，他的魚線是透明的，他的經驗是老到的。他挖了那種黑黑的粗蚯蚓，就一次，就把那黃鱔精給拖出來了！當它掙扎着，怨毒地盯着我時，我很悲哀：這五斤多重的尤物最終也不是我的。

(四)

失去大黃鱔的痛苦促使我拜毛桃子為師，雖然他只比我大一歲。在那不算小的池塘的每個角落裡，人們到處可以發現我亦步亦趨的身影。

在我能夠獨立撒米做窩，根據水深調節浮子距離之後，我經常能釣到些小鯽魚了。它們實在太小，從不夠做一頓湯的。可我不認為這妨礙我滿師。但是，毛桃子不這麼想。他只是指者水面上的一群小魚給我看。我說那不是蝌蚪嘛。他說不是，是剛孵出來的小黑魚。他隨手在草地上逮了一隻青蛙，穿在魚鈎上，還故意把鈎尖露出來，讓我覺得匪夷所思。這也跟他平時教我的不相符啊。

一蹦一跳的青蛙把小黑魚們嚇的四處亂竄。毛桃子把可憐的青蛙提起來，等小黑魚重又聚到一起時再丟下去。我剛要顯示我的愚蠢，毛桃子示意我噤聲。就在這個時候，一條巨大無比的彪悍黑魚猛地跳出來，死死咬住青蛙，當然還有鋒利的魚鈎。魚杆斷了，魚線卻沒有。毛桃子把斷杆交給我，他自己毫不猶豫地跳下河去。天哪，這魚的勁太大啦。我被它一步步地拖下水。毛桃子跟它在水裡扭打着，翻滾着。最後，他把兩隻手分別插進它的兩腮，這才算把它制服！我們都累得氣喘哈哈。回去一稱，十六斤！

從此，我對毛桃子五體投地。他的這種手法，我直到到了美國才有深刻體會(此是後話，暫且不提)。不僅是經驗的問題，他能說跳就跳進三月冰冷刺骨的河水，這種絕決果敢，我永遠無法企及。

(五)

據說，家門口的大池塘和淮河相通。所以，每到夏季，淮河發大水時，這池塘也要泛濫。一般的年景，幾戶鄰居用竹子、木板搭座簡易小橋。碰上大災年，人們只好劃着洗澡用的大木盆進出。

我們這幫小子就盼着發大水！多好玩哪！水剛漲上來的時候毛桃子最忙，因為魚兒蝦兒，烏龜王八都從下水道給倒灌上來啦！水漲得很快。他常常能抓住這寶貴的幾個小時，帶領弟弟妹妹們冒着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堵住下水道的兩端，然後跳下去摸魚。他的摸功有多高我不清楚，只知道在他摸完之後，就算把水抽乾，你也甭想找到一片魚鱗。每年我都躍躍欲試，可我爹不是說水不乾淨啦，就是說打着雷危險啦，總之是不給去。我只有默默祈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得到一點屋裡釣魚的樂子。

高中以後，魚就釣得少了。常看別人釣。有人不用餌，單使一小錨(樣子象船錨，手掌大小)，遠遠地拋出去，飛速往回拉，很用臂力。說是這種“瞎貓法”能逮到大魚。反正我是從沒見到過。有人用磨尖兩頭的縫衣針穿上豬肝釣王八，倒是頗有斬獲。

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魚鷹。孤舟蓑笠翁，外加六隻大鳥。這鳥兒除了一張大嘴，毫不出眾。可它捉魚的本事，那叫出神入畫！每次入水，絕不空口而返。老頭兒忙着卡鳥脖子，讓它們把魚吐出來。不到一小時，這六隻鳥兒就捉了一整艙的魚，最大的我看有三四斤重。能不讓人羨慕嗎？當時，真想偷它兩隻魚鷹，便可闖蕩江湖去也。

(六)

美國的周末是無聊透頂的。特別是在中西部。我在Missouri呆了七年，周末除了釣魚還真想不到其他都幹了啥。正是這七年，讓我的釣技完成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

每年四月中到五月中這一個月是crappie(我覺得是桂魚，也叫鯽花魚))的繁殖季節。這種魚個頭不大，大概三兩左右。但肉味鮮美，清蒸尤佳。春天的美中地區，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池塘里都充斥着無數的crappie。開始的時候不會釣它，還象在國內那樣用蚯蚓。可是，釣上來的大都是sun fish(也是鯽魚的一種，但味道差太遠了)。看看別人，都用假餌，因為crappie是game fish -- 它愛跟你玩遊戲！

假餌各式各樣，有塑料的，鐵片的，蟲子狀的，小魚似的，等等等等。美國每年有假餌製作比賽，看誰做的釣上來的魚大。釣crappie的假餌很輕巧，我一般選軟塑料蟲子。把它丟在水裡，不急不徐地繞線，還真象一隻蟲子在游。crappie當然更分不清，往往追着咬鈎。等魚線一繃緊，你就知道釣上了。這時要小心拉，因為crappie的嘴唇很薄，容易拉豁。要按以往，十分鐘釣五條要美死我了，哪知這crappie實在太好釣，幾乎回回不落空！你要呆一天，釣個一、二百條沒問題。光剖魚洗魚就得倆鐘頭。這不禁讓我頭一回思考釣魚的目的 -- 如果你周圍美女如雲，還個個往你懷裡鑽，那人生能有什麼意義？

所以，我最喜歡去密西西比河釣魚。

(七)

沿着密西西比河，有許多民風淳樸的小鎮。真是很小，一個加油站，一個雜貨店，再加幾戶農家。仲夏的清晨，這些小鎮不時從車旁一一無聲掠過的情景，不知為什麼就深深地刻在記憶里了。我想應該是那一份安祥靜謐吧。

為方便釣客，兼賣釣餌的雜貨店早上六點就開。我一般化上個兩塊錢買一盒蚯蚓，再化一塊半買一桶小魚(minnow)。到了河邊，支上三根杆，掛上鈴鐺，就可以在草地上美美地睡一覺，跟哥們打牌也成。要是你實在不懂享受，陪女朋友散散步也是不錯的選擇。反正魚杆是不用去管的。為什麼呀？因為這密西西比河的魚兒非常大氣，要麼不咬鈎，咬了就不在乎被釣上來！所以，最令人心曠神怡的時候就是看到魚杆猛地象弓似的彎下去，聽着鈴聲大作，然後慢悠悠地收線。

在魚兒出水之前，你永遠無法知道它是那種魚。這就是在密西西比河釣魚的另一種樂趣了。多的是bass(鱸魚)、catfish(鯰魚)和carp(鯉魚)，有時也能釣到paddlefish(白鱘，上唇象船槳似的伸出半米長，挺怪)、sturgeon(鱘魚，象小鯊魚)和walleye(中文怎麼翻？)。這walleye的視網膜缺少色素層，因此眼睛看上去是透明的。怕光的walleye白天很少活動，所以很難碰上，我統共只釣上過兩條。但是，它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魚了，非筆墨可以行容。吃過walleye再吃鱸魚絕對是味同嚼蠟。如果你有機會買到新鮮的walleye，一定要嘗嘗。

(八)

看過“A River Runs Through It”的人對這部電影的什麼印象深刻呢？毫無疑問，是裡面的fly fishing(我譯成“飛釣”)！現在挺有名的那個Brad Pitt就是因為會一點飛釣一炮而紅。我自忖外形比Brad不遑多讓，要是也會飛釣的話，也不致於被湮沒吧。況且釣魚是我的最愛。

密蘇里州的中南部是丘陵，無數清流小溪穿越其間，是釣鱒魚的好去處。鱒魚和鱸魚一樣，是game fish。但據說狡猾無比，飛釣是釣它的最好方法。飛釣的一套行頭不便宜。魚杆、線、繞線輪、假餌都特別貴。而且，你還得買套泅服，要不，哪怕烈日當頭，在山澗里站上半小時保證你透着心涼。“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沒有泅服，志再大都白搭。

常常逆流而上，跋山涉水一、兩個鐘頭，選一個怪石嶙峋，水流湍急的所在開釣。生性多疑的鱒魚對順水而下的假餌總是一試再試。很多時候全靠手感，該出手時要出手。假餌也很容易被樹根、石頭掛走。一天下來，假餌丟光，腰酸腿疼，卻釣不到兩條魚的事司空見慣。其實，鱒魚怎麼做都不好吃。如果是愛吃魚，而不是愛釣魚，別去嘗試飛釣。

離開中部到加州後，就忙得沒啥機會釣魚消遣了。非常懷念過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