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我一直在“流動”，隨着父母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的心思飄忽不定，充滿了恐懼與憂傷，感覺每一段友情，都不會長久……

　　有一陣我甚至拒絕和別人交往，我的生活只有讀書。我埋怨父母給我這樣的生活，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像雨後從老樹枝上落下的小麻雀般地驚恐，擔心大家對新人的排斥，或男生們對我異樣口音的起鬨。

　　只有一次是例外。

　　13歲那年在北方的一個海濱小城，我和父母剛剛遷過來，屋子還沒收拾好。我坐在一大堆家具中整理我的書籍，一邊整理一邊看了起來，不知不覺已是黃昏。一個非常稚嫩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你這樣會累壞眼睛的。”轉頭，看到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兒站在我身後。小男孩只有七八歲的樣子，小小的眼睛腫腫的，像是還在夢中。我沒有搭理他，他也不介意，自己在一大堆廢棄物里穿梭，最後抱着幾個藥瓶子，如獲至寶地走了。

　　一切安定下來後，父母依然很忙。我中午常一個人到機關大院的食堂打飯吃。食堂里有賣西瓜的，可以買一個也可以只買一小塊，買完後還能讓大師傅幫忙切開就地吃了。我排隊買西瓜的時候，那個小男孩兒就在我前面。等輪到他，他指着一個西瓜說：太大了。於是大師傅給他切成了兩半。小男孩兒歪着腦袋搖搖頭說：還大！大師傅又把兩半切成了四半。小男孩兒還是歪着頭嫌大，如此幾番，一個西瓜已經被切成許多小塊，每一塊只有兩寸見方，可以一口一塊了。小男孩兒終於滿意地點點頭走了。大師傅氣急敗壞地罵他“小兔崽子”，後面幾個排隊的人都鬨笑起來，打趣說：人家並沒有說要買，只是嫌大而已！

　　我聽見有人在告訴大師傅，那個小男孩兒天生智力有障礙，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我有些吃驚地看了看小男孩兒離去的方向，他已經無影無蹤了。

　　再見小男孩兒是在學校操場上，一大堆學生在打籃球，小男孩兒很羨慕地在旁邊仰着腦袋看，只等籃球被打出場外，他便興奮地跑去幫人揀回來。放學回家，我看見小男孩兒正一個人玩一個癟了的小乒乓球，就從家裡拿出我的小皮球和他一起玩。小男孩兒高興得滿院子跑。

　　從此，我常常和這個叫小崢的男孩兒一起玩兒。或許因為我們都是不被大家接受的人吧，我孤獨、寂寞，他亦如此。小崢天生智力障礙，卻對數字非常敏感。我和他玩兒的時候驚奇地發現，他能說出整個機關大院裡所有人家的電話號碼，人家的車牌號，而且如果一大堆東西放在一起，他看一眼就能說出是多少。但不幸的是其他事情他都不明白。

　　有一次下大雨，放學後同學都被家長接走了，只剩我在教室里焦急地等待着大人來送傘。忽然，小崢全身濕淋淋地進來了，胳膊下還夾着一把傘，看見我就傻呼呼地笑，腫腫的小眼睛都擠成一條縫了：“姐姐，給你傘。”

　　“你怎麼不打傘呀？”我心疼地問他。

　　他歪着腦袋奇怪地看着我：“我找了半天只有一把傘，只好自己不用了。”

　　“傻瓜！來的路上打傘也不耽誤我用呀。”我說。

　　他還是不明白。回去的路上，我和他打一把傘，他堅持說：“你用，你用。”我說兩個人打一把傘不是都不挨淋了嗎？他一直不肯，嘟囔着說只找了一把給我。

　　從那以後，我更疼愛小崢了，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和他一起享用。而他也更依戀我了，經常在放學的路上遠遠地、傻傻地站着等我，一看見我就歡天喜地跑過來，殷勤地給我背包。

　　在那個北方的小城，我們只待了兩年。我走的那天，小崢哭得一塌糊塗，胖胖的小胸脯一起一伏，一邊哭一邊對着我喊：我不要你走，他們都說我找不到媳婦，就你對我好，我要你做我的媳婦！我要你做我的媳婦！

　　大人們都善意地笑了。每個人都過去哄他。我鼻子酸酸的，眼淚禁不住往下掉。

　　等我們的車開動的時候，小崢追着車，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回來！小玉姐姐回來做我的媳婦！”

　　我趴在車後窗看着他，直到他變成一個小黑點，直到視線再也無法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