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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欠安
送交者: Cocoa 2017年01月05日10:37:1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魯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2015-08-29 李夢霽

1.

我,就是朱安。

下花轎時,我掉了繡花鞋,是凶兆。

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我的大喜之日。

五年後,我又見到他。嶙峋得清冷,而倨傲。

月色淒寒。

蓋頭久久沒掀,燈花大抵瘦了,他坐在太師椅上,翻書,不語。我瞥見牆角的一隻蝸牛,一點點向上爬,很慢,仿佛時間。

五年前,父母之命,我便成了周家的媳婦,年底完婚。他是江南水師學堂的學生,書香門第,祖父是京官,犯了錯,鋃鐺入獄,家道也便中落。我家為商,我長他三歲,似是一樁好姻緣。

成親在即,他卻要留洋日本,耽擱婚期。臨別,我隨周家人送行。他對我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周家無女,從那時起,我就自認是周家的人。讓他安心,讓家安寧,是我畢生所願。

我等了五年。等待有朝一日,一路笙歌,他來娶我。

可是,他遲遲不歸,杳無音信。

聽娘娘(紹興話,即婆婆,下同)和親戚說,他成了新派青年,囑我放腳,進學堂。我四歲纏足,母親言,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蓮,大腳醜陋鄙俗,不成體統。今我二十有餘,又談放腳,徒遺笑柄。自古迄今,女子無才便是德,身為女人,開枝散葉,打理家務才是分內之事,讀書識字非正業。朱家傳統,容不得我挑戰。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舊時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婚禮時往大如船的鞋裡塞棉花,沒承想,下轎時竟掉了,欲蓋彌彰。

牆角蝸牛仍在奮力上爬,夜緩緩地淡了。我想起那年渡口,他對我說,家有一女即是安。彼時的他,舉手投足都是文弱書生氣,不似如今,稜角分明。我心內有點憎恨起日本來,是日本之行讓他改變。我預感到世道變了,只是不知新世道,容不容得下一個我。

洞房花燭夜,彼此默然的一夜。一沉默,就是一輩子。

三天后,他再度離家,去日本了。


2.

宣統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滿清垮台。

我的婚姻,已經走過第五個年頭。

先生回國兩年來,先後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和紹興中學堂當教員,現在是紹興師範學校校長。他從不歸家過夜,偶爾行色匆匆地回來,懷抱許多書,我看不懂。他和娘娘說話,說“國民革命”、“中華民國”,大抵是些國事,知我不懂,便不對我說。我沉默地聽,寂靜地看,他時而激昂,時而悲憤的模樣,我很喜歡。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出街,街頭巷尾的茶館都是“革命”的說法,人們好像與從前不大一樣。像先生般不束辮的男人多起來,女人也漸漸不裹腳,天下亂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氣,路過酒肆藥鋪,常聽聞“周樹人”云爾。我是驕傲的,因我是周樹人之妻。我亦是疼痛的,守着有名無實的婚姻,枯了華年。

先生是摩登人物,對這新氣象,自然是喜悅的。我卻是個舊人。貼着“包辦婚姻”,邁着三寸金蓮,被風雲突變的世道裹挾着,顫巍巍地撞進新時代,往哪裡走,我不知道。

晌午,我回娘家。

先生去北平了,我不識字,托小弟寫封信。

先生樹人:
不孝有三
無後為大。
望納妾。
朱安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

先生未復,聽說動了怒,說我不可理喻,不可救藥。

正如下花轎時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卻總是弄巧成拙。我是愛他的,甚至允許他納妾,可他不懂。只有娘娘疼惜我,打理周家上下多年,我不像周家媳婦,更似周家女兒。一九一九年,先生為了事業舉家北上赴京,我於是離了這江南水鄉,離了娘家。一別,竟是一世。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我的人生依附於丈夫,他是大器之才,命運繫於國運。我的一生,便在天翻地覆的歷史洪流中,顛沛流離,支離破碎。

人生盡處是荒涼。


3.

北平只有老鴰憔悴的哀叫,日子裡滿是乾枯的味道。

我們住在二弟周作人處,弟媳信子是日本人,作人留洋日本時“自由戀愛”而結合。她思想進步,又懂寫字,深得先生喜愛。來到北平我才知,先生聲名竟如此顯赫。來訪者絡繹不絕,有學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訪我都居於後屋,他應該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內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舊物。

今日我在後屋時,作人走進來。

“大嫂,你怎麼一個人在這?”

我笑了笑,沒有答。

“大嫂真是安靜之人啊,這麼些天都沒聽你講過話。”他的聲音里有舊日時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說:“作人,你教我認字吧。”

“好啊!聽大哥講,我只當你頑固不化。既然你追求進步,我斷然全力助你。”

他寫下八個字:質雅腴潤,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後來,每當先生待客,作人便來後屋教我寫字,有時也與我交談。十幾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作人似是井底微瀾,讓形容枯槁的時日芳草萋萋。

“大哥現在教育部供職,也在北大教書,不叫周樹人,叫魯迅,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

“大嫂,你雖是舊式婦女卻不愚鈍。你很聰慧,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為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實上,你也看到,信子是我自己選擇的妻,她揮霍無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過激進。

“大哥是成大事之人,歷史恰到岔口,所謂時勢造英雄,他定會青史垂名。社會規範劇變,總有人成為犧牲品,龐然歷史中,小人物的疼痛無足輕重。歷史會忘了我們的。”

“……”

斑駁的時光疊疊錯錯。在北平八道灣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陽光。無論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淵壑的生命里,總有一次,靠近溫暖,靠近光明。生是修行,緣是塵路的偈誥,因這來之不易的剎那芳華,我忘記哀傷,忘記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穩。

然而,滿地陽光涼了。


作人與先生決裂,因先生偷窺信子沐浴。

人生如紙,時光若刻,涼薄薄涼,夫復何言?

結髮十七載,未曾同居,現在竟窺弟媳,大約是為“新”。先生料我不識字,書信從不避我,我於是看到作人遞來的絕交書。

魯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

先生被迫遷居,臨行對我說,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紹興娘家。

我不說話。兩行清淚,驚碎長街清冷。他們兄弟二人已然恩斷義絕,此地可堪留我?若回紹興,我便成休妻棄婦,給朱家蒙羞。世人都說先生待我好,誰知我吞下多少形銷骨立的荊棘?我一輩子,無論多難,只哭過兩次。那是一次。

娘娘心疼,勸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帶着她罷。”

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凜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歷歷湧上心頭。

花自飄零水自流。

磚塔胡同六十一號,先生與我的新居。我是歡喜的。興許這樣的獨處,可以拯救我。

先生肺病,終日咳得厲害,只能吃流食。我寫信給娘家小弟,托他去東昌坊口的咸亨酒鋪買鹽煮筍和茴香豆,那是先生最愛的小食,寄過來,我磨碎煮進粥里。先生好一點後,我常走十里路去“稻香村”,這間南店北開的糕點鋪,自製各式南味糕點,是先生極鍾情的。先生恢復得很快,待我亦不似原先淡漠,甚至將我的臥室作為書房,莫不是一種恩賜。

家裡又開始賓客如雲,我不再避諱。一切向好。

直到,她出現。

高顴骨,短髮,皮膚黑,個子很小,標準嶺南人長相,說話不會翹舌。先生講新國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時糾正她,她便撒嬌似的說“講乜嘢(粵語,即說什麼)?”先生笑,眉山目水間的情意展延,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暖。

女孩幾乎天天造訪,先生比任何時候都快樂。他放心我不識字,日記和書信都放在臥房桌上。我於是知道,女孩叫許廣平。她給先生寫很多信,濃情蜜意溢於言表。我不明白,大抵又是新人做派。

那日,女孩坐在客廳,我斟茶給她:“許姑娘,喝茶。”歲月如水人如茶,顧盼之間,雲煙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過是想提醒她,誰才是這裡的女主人。無論如何,她是客。

許廣平抬眼看我,一個眼睛裡燈火閃映的女人,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陽光。她太年輕了。我已年逾不惑,年華驀地在眉眼間輕輕凋謝。青春是一闋流光溢彩背後本能的張皇,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爭鬥。可我,不戰而屈。

我默默轉身回臥房,聽聞先生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太太。這是母親送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贍養義務,至於愛情,我並不知。”我的心仿佛被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先生何等睿智,又如此愚鈍。我是大家閨秀,是舊式女子,不擅辭令,不懂表白。於我而言,愛是生活,是死生契闊的相依相隨,是細水長流的飲食起居。我以為,經年的忍負與犧牲或可換來先生的一抔柔情,沒承想,我的深情卻是一樁悲劇,我的愛情亦是一場徒勞。世界變了,所有人都只當我是舊中國落伍、無望的一代,誰知我曾不斷衡量與丈夫的關係,嘗試了解新世界。我終是背負着命運十字架,隨波逐流。

外面兀自歡聲笑語,許廣平說,“這是一場費厄潑賴(英語fair play的音譯,即公平競爭)。”我聽不懂。恍惚間,滿世喧囂折盡。

5.

“三一八慘案”讓北平風聲鶴唳。手無寸鐵的年輕人被段祺瑞政府兵打死,橫屍街頭。國難當頭,無以家為,哀歌響徹北平。先生沒日沒夜地撰文,煙不離手,身體每況愈下,我心疼他。段政府下通緝令,先生走了,留下一句:“朱安,好生過。”

青燈黃卷度殘生,記憶煢煢。一九三六年深秋,日本占了東三省,北平局勢緊張,山雨欲來風滿樓。許廣平寄信給我:“先生逝於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時二十五分。”展信,淚不可遏。我一輩子流淚只有兩次,那是第二次。枯等三十年,他活着,我就還有個盼,如今,陰陽兩隔。我是將熄的炭火,他是唯一的餘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秋雨瀟瀟,把我心裡淒淒的疾風澆得濕漉漉。緣分清淺,怨不得時過境遷。

後來,日本侵華,娘娘仙逝,日子更艱難了。許廣平接濟我,懷着對失敗者的同情,到底是不屑。在她眼裡,我不過是“舊社會給魯迅痛苦的遺產”。歷史喧囂,容不下我。

家徒四壁,一日兩餐,只有湯水似的稀粥,就幾塊醬蘿蔔。我想起先生的藏書,或可換錢維持生計。先生一生,撰文不計其數,卻沒有一個字是關於我,何其悲涼。時間都在他人筆尖上,獨獨把我遺忘。

午時,數年庭院深深,門可羅雀的家裡來了客。

“我們是魯迅先生的學生,今日聽聞您意欲出售先生藏書,特來關囑您萬萬不可,魯迅遺物無價,須妥善保存。請您三思。”

“您是舊時代的人,沒有文化,不懂先生作品的價值。先生是民族英雄,是新時代的先驅和領袖,他的遺物一定要保存!”

意氣風發的學生慷慨激昂,我推開面前寡淡的米湯,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們:“你們只說先生的遺物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誰來保存我呢?”倚欄愁空悵,恨三千丈,何處話淒涼。


尾聲

日本投降,北平無戰事。

時光越老,人心越淡。獨臥病榻,回望滿盤皆輸的人生,我看到牆角一隻小小的蝸牛。我們是老朋友了,紹興老家的新婚之夜,也有一隻蝸牛陪我捱過。它那麼努力地從牆底一厘一厘往上爬,像我一樣,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可我現在沒力氣了,我待先生再好,也是枉然。我們這些時代波濤中的小角色,大人物身邊的小人物,生存便已是一種枉然。

過往的歲月教會我,人的一生中有一個字,冷,徹骨的冷。所以我會在星稀的冬夜,點一堆火,慢慢想你。想起風陵渡口初相逢,那個清癯疏淡的少年對我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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