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王和狀元

又到了一個華人節日了。我很想念爺爺奶奶。他們以前還能出國，可是住不慣，願意留在國內。現在年紀更大了，說不來美國了，吃不消坐飛機。

印象中，爺爺是個極其嚴謹的人，像個完美主義者。他說話愛講邏輯，刨根問底。穿衣服非常講究，無論新的舊的，總是乾淨平整，一絲不苟的。任何時候給他拍照都像個標準像。他非常喜歡我，愛給我講故事，講知識。我呢，總是拿個小凳，耐心地聽他講。直到今天，還經常和我在電話里一聊一個多小時。

我對粽子的了解主要是爺爺的功勞。小時候，到了端午節，父母就會包粽子，我就看着，然後等待在冒着香氣的大鍋蓋前。有時爺爺會來，他給我講粽子的故事，從大禹講到嘉靖，再從四川講到嘉興。說屈原之前一千多年，江南就有粽子了。

有兩年，爸爸已經出國，我和媽媽留在南京。到了暑假，沒人管我了，媽媽就把我扔到了杭州。我倒因此過了兩個最難忘的夏天。爺爺很疼我，每天帶我出去玩，不光玩遍了杭州，還往外面跑。不過他跑不遠，也就是附近的紹興，嘉興，湖州，千島湖，黃山這些地方。

其中嘉興是去得最多的了。記得大夏天，我們去五芳齋排隊。熱得不行啊，但每天還是有那麼多人在那個古樸的兩層樓前排着。這時爺爺就又給我故事了。

有一次，在湖南西部，翻山越嶺，爺爺又累又餓。突然發現前面有個村婦提着籃子賣粽子，是新鮮粽葉包的，非常好吃。可是那種粽子太小了，爺爺一口可以塞下兩個。一共吃了十八個，才算解氣。哈哈哈。爺爺這樣說着，我對粽子的渴望也隨之增加，也就不覺得排隊熱了。

還有一次，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的一天，爺爺到了上海。餓得前壁貼後壁了。幸好爺爺有全國糧票，可是店裡沒有東西賣啊，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吃。最後，他看到空空的櫃檯上方掛着幾串特別大的嘉興大肉粽，兩塊錢一個！爺爺說，那時一碗陽春麵是六分錢，那個粽子的價格大概是一個普通工人兩天的工資。爺爺徘徊了好幾條街，最後一咬牙一跺腳，回去買了一個。那是他一生中最奢侈的一次，也是吃得最香的一次。

他說起粽子的精品，就是“粽子大王”嘉興五芳齋了，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粽子。五芳齋雞牌是全國唯一的一個金質獎粽子。我問爺爺為什麼嘉興粽子是最好的，他說這故事長了。問我，什麼是粽子，讓我回去查字典。我查了，字典上說是“一種食品，用竹葉或葦葉等把糯米包住，煮熟後食用”。

“對了”，爺爺說，“嘉興的米好哇”。他告訴我，嘉興古代叫做“禾”，就是稻穀的含義。嘉興也叫禾興。中國有三個好大米：江南大米，東北大米和四川大米。而江南大米最好。以前江南有四大米市，還有“三嘉”，就是嘉興，嘉善和嘉定。這一帶出好米，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所以地名都和米有關，如常熟，太倉，稻香村。嘉興北面一點是蘇州，繁體字的“蘇”字裡也有個“禾”字。

嘉興往西一個多小時吧，就是湖州。那是一個很小的江南小城，卻是著名的絲綢之鄉。記得城中有好多很大的不鏽鋼駱駝雕塑。我問爺爺湖州有沙漠嗎？他說，傻孩子，湖州是絲綢之路的源啊。爺爺還帶我去了個小店，叫“王一品齋筆莊”。這個匾我一直讀不通，什麼叫“齋筆”呢？和尚用的筆嗎？爺爺又是哈哈地笑了起來。後來我們去了“中國湖筆博物館”，大開眼界。

再往前走，就聞到江南小城特殊的馨香了。這就是“粽子狀元”，湖州“諸老大”粽子，一個比“五芳齋”更古老的粽子店，比甲午戰爭還早好幾年。那種粽子細細巧巧的，像個手指頭，可愛極了。最好吃的是豆沙粽子，細膩油潤，工藝非常精巧。我們買了好多。

（二）　粽葉的故事

有了好米還遠遠不夠，粽子最關鍵的是粽葉。中國好多地方沒有粽葉，許多人沒見過粽葉，更沒見過粽葉長在哪兒。以前交通不方便，即使有粽葉，也非常貴。所以好多地方的平常百姓就用蘆葦葉，荷葉，芭蕉葉代替。其實道理是一樣的，就是封住米的香味，再把葉子的清香滲到米里去。當然，最好的還是粽葉。

說起粽葉，爺爺又給我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那是明朝嘉靖年間，大概五百年前吧，有一個出生在杭嘉湖西側天目山區的大臣。皇帝問他，家鄉是什麼樣兒的。他一高興，就把美麗富饒的家鄉描述得天花亂墜。當他說到“大竹百丈，蘭田萬畝”時，皇帝感到很驚奇。萬畝良田的稻香他可以想象，竹子大得有百丈高他可沒有見過。

本來麼，這一描述是個文學誇張，那“百”，“萬”都是虛詞。可皇帝老兒卻認真起來，要親眼看看百丈竹。這下大臣被將了一軍，一不小心攤上了欺君之罪了。怎麼辦啊？還好那時交通不便，皇帝就說讓他呈個樣品來瞧瞧。大臣冥思苦想，得了一計。

他秘密差人找了一段帶竹枝的毛竹段，吩咐要連着竹葉兒的。毛竹是世界上最大的竹類，天目山區又是最大的毛竹基地，產量大概占中國的四分之一。所以很容易找到了直徑近一尺的大竹。可是最大的毛竹也不過幾丈高而已。還好毛竹的葉子不過兩三寸長。於是，長得和竹葉一模一樣的粽葉就和那段毛竹一起呈獻到皇帝面前。大臣說，百丈竹太長了，沒法車運，只帶來一片葉子看看先。

你想啊，那竹葉兩寸長的毛竹都一尺粗了，那兩尺長的粽葉，還不得長在百丈高的竹子上？就這麼，大臣算是交差啦。其實，粽葉是一種植物，又叫箬竹，倒是喜歡和毛竹長在一起，不過三四尺高而已。爺爺拿出一個浙江地圖冊，指給我看那些地名。直到今天，還能在天目山區找到了蘭田，萬畝，大竹，百丈這四個地方。

我知道了，字典說用粽子是竹葉包的，不是一般的小竹葉啊，只有那種箬竹的葉子才叫粽葉。

中國有好多地方產粽葉，可是不產粽葉的地方更多。粽葉一般在南方。到底哪兒的粽葉好了？按照爺爺的理論，是浙江和安徽交界的江南山區的高山粽葉最好。往北，就沒有什麼粽葉了，太冷，水分不足；往南，粽葉是有，但產量過高，也就是長得太快，不香。福建越南台灣印尼泰國這些地方都是，粽葉和米長得太快。我半信半疑地聽着，好像很有道理。不然最好的粽葉怎麼是徽州伏箬，天目伏箬和桐廬伏箬呢。

這個“伏箬”又是什麼東東？爺爺說，南方的粽葉一年長到頭，把土裡的營養都吸乾了。而江南粽葉一年只長一季。開春發新牙，到梅雨季節長到足夠大，但這個時候采的粽葉太嫩，叫做“梅箬”，還不夠好。到了盛夏，粽葉才吸足了肥沃土壤的營養和水分，還有陽光，叫做“伏箬”，最香了。再往後，到了秋天，葉子又太老了，叫做“秋箬”。冬天呢，粽葉就不長了，讓土地儲蓄下一年的清香。

爺爺告訴我一個秘密，說有好粽葉的地方一定有好茶葉，可是有好茶葉的地方不一定有好粽葉，粽葉要求高多了，是竹子。也是哦，杭州龍井，安徽茅峰都是好茶葉。可是爺爺能吃出粽葉的產地，等級和季節，我可是根本吃不出。我很崇拜爺爺的水平。真的是“美粽家”啊。

（三）　極品的真諦

爺爺一輩子吃過了無數種粽子，鮮肉的，豆沙的，扣肉的，大棗的，大到一斤重的，小到不到一口的，湖南的，四川的，廣東的，南亞的。他說最後品粽子，還得品極品粽子。他指的是白粽子。

有人在坐火車，到了嘉興停車的時候，從站台上買的“嘉興粽子”是不代表嘉興粽子的。現在嘉興粽子是個很大的集團，有很大的一個大樓，生意做到全球，很多城市都有嘉興五芳齋分公司，在美國的唐人街也能買到袋裝的五芳齋。可是這些爺爺都看不上眼。即使我們當年在嘉興排隊買的五芳齋，爺爺說那也是大路貨。當年就一天三百公斤米，現在更不知道是多少米，還有成噸的徽州伏箬，不是大路貨是什麼！極品粽子不是在嘉興大街上買得到的。

他越說越高深。我的興趣也越來越大。那一年，杭州很熱，他說帶我去避避暑，順便見識一下他描述的好粽子大致會是啥樣。打了電話，坐了大概兩個多小時的車，我們從杭州到了西北靠安徽的一個清涼世界。那是天目山區，有着一望無際的竹海。山上很涼，要穿夾克。白雲在山腰上漂浮着，到處都是竹葉的清香。

在爺爺的一個朋友家住下後，我們帶着刀剪上了山。那山很高，太陽下面還是曬得很厲害，可是一般在竹林里卻很陰涼，記得還有惱人的蚊子。到了山頂，下面的群山讓我流連忘返，這是一個綠色的世界。很奇怪，毛竹沒有了，山頂似乎是個禿頭，全是矮小的灌木叢。山頂的風很大，也許高大的竹子不喜歡？

很快，我看到了粽葉，點綴在矮小的叢林裡，雲裡霧裡的。我非常激動，這麼多的粽葉啊！爺爺和朋友教我認哪個是最好的粽葉，哪個太嫩，哪個太老，哪個是去年的舊葉。我們采了不少回來。那時，我們挑粽葉就像是在“選美”。可惜那種經歷我只有那唯一的一次。

到了晚上，我們開始包粽子前的準備工作。米已經浸好了。粽葉也清洗煮過了。下面一個精益求精的工序，線。這可不是嘉興粽子那種棉線，而是箬殼絲，有很多麻斑。我問這是什麼。爺爺告訴我是毛竹筍在立夏時自然掉下來的筍殼，叫做“箬殼”，要中間一端的。用水泡過以後，撕成細絲，非常牢，有竹筍的清香。

那時我還不會包粽子，只是看着大家學。他們用兩片粽葉對放起來，繞兩圈，攏成一個尖尖的角，把米放進去分層用筷子搗實。再在後面折成一個等邊的三角形。我看他們把箬殼絲彎個小圈壓在左手大拇指下，不知怎麼的一繞，一個小小的粽子就完成了，煞是可愛漂亮，嬌小玲瓏的小美人。他們還把兩個粽子包在一起，兩個尖頭一個大三角，叫“鴛鴦連理”，有的還抱一個迷你的小粽在前，叫“三口之家”。非常有趣和吉祥。

爺爺說好粽子不能大，不能團。要尖的或者長的，葉子味道最容易進去。扎的線要是活結，吃得時候不能用剪刀，不然不上檔次。大家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功夫，就包了高高一堆。個個都是標準的綠色小可愛。

他們有一個很奇怪的大灶台，是個大鐵鍋。他們用的水也很奇怪，是用毛竹做成的“竹筧”筧來的山泉水。還說，平時做飯的木頭鍋蓋不可以用，有油煙味，要換成竹子做的大蒸蓋，這樣才能保持粽子的清香。他們那種灶台必須要燒木材，說最好是先用樟木再用朱栗還是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反正說的有條有理，每道工序簡直到了苛刻的地步。

還沒有煮呢，到處就已經瀰漫着一片香氣。那是各種純大自然的氣味，沒有任何化學的物質。粽子煮了後，要用火炭保溫，第二天一早，大鍋蓋才可以打開。那一刻，我的心情興奮到了極點。每人一個盤子，拿起一個粽子，輕輕一拉箬絲，掀開蓋頭，我終於看到了盼望已久的玉體。用一雙筷子濕了水，插進去，然後把多餘的粽葉款款褪去，啊，我簡直捨不得咬她。多麼美麗的潔白玉人兒，晶瑩剔透，看不到糯米的形狀，聞不到糯米的氣味。只有花容，只有芬芳。

你可以滾上白沙糖吃。可是我捨不得加任何粽子以外的東西了。粽子本身的美味還不足夠嗎？

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麼粽子也是糯米，卻和糯米飯味道不同。也曾經不明白爺爺把那麼好吃的嘉興五芳齋叫做世俗的產品。按照他的標準，我吃到的還不是最好的，還不能叫做極品，因為米和各種工序都是很普通的。也許，那種傳說中的極品是我們達不到，卻又應該追求的目標。爺爺老了，他聽說的和我聽說的都是聽說的。如果大家不寫下來，這些寶貴的財富慢慢就會被淡忘。忘了粽子的起源和對一種文化的追求。過端午節，應個景，買點真空包裝的粽子，吃一吃，送送人，有時不免染上商業和功利的浮躁。對所謂極品粽子的嚮往，這種精益求精的態度，大概也是對鄉土文化真諦的探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