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肩擔盡古今愁
風滿袖
畫上那肩挑行囊籮筐的路人,我總覺得非常熟悉,而且固執地以為,這幅畫裡的人物一定
是有原型的,那就是我小時候在故鄉所見到的那些走四方討生活的人。
那時候,在我的浙江老家,一年之中會來幾個這樣的異鄉客人。他們往往會一兩門手藝,
如補水缸,瓷器活,箍桶(水桶,馬桶等),編篾席,織棕床等等。他們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
落,一頭挑鋪蓋,一頭挑了做手藝活所必須的工具。通常是做了活就走,如果活兒多,則住
上一兩夜再離開。雖然既無客店,也無飯館,但民風純樸,總有人家提供他們吃住,或者把
一部分工錢折算成飯錢和住宿錢。記得有一個做篾的師傅,很多戶人家都請他編籮筐和篾席
(長4米寬約2米,主要用來曬稻穀),做了一個多月才走呢。
每逢這些異鄉客來,孩子們都會很好奇地去看。一來喜歡看新鮮是孩子們的天性,二來
他們幹活就象變戲法,的確好看。除了好奇,我對於他們懷着一些敬畏之情,因為他們總讓
我想起我從未見過的外公。聽媽媽說,外公也是曾去過很多地方的手藝人。
在50年代末國家困難時期,外公所在的這個浙中的村莊顆粒無着。大家都吃食堂,每人
一天兩碗粥,粥里的米粒幾乎屈指可數。並且還只許吃食堂,如果誰家煙囪冒煙,公社裡的
人就要扒他家的灶。當時我媽只有九歲,下面還有四歲的姨媽和幾個月大的小舅舅。姨媽每
次吃完粥後,都要抱着碗再舔一遍。我媽常省出一點粥給姨媽,騙她說自己吃飽了。媽的胃
病就是那時落下的,算起來折磨了她三十多年。有一戶人家,剛添了一個男嬰,母親偷偷地
給嬰兒在灶堂里煨了一小竹筒的米飯。然而卻被父親發現偷吃了。嬰兒死了,留下母親哀號,
聞者無不心酸墮淚。這個男嬰的姐姐是後來我的舅媽。
這使我外公下決心靠自己的一手木匠手藝去外鄉討生活。與畫中不同的是,外公拖家帶
口:兩個十餘歲的舅舅,媽媽,姨媽,小舅舅和纏了小腳的外婆。外公挑了一擔工具,兩個
舅舅挑了鋪蓋,媽媽和外婆輪流抱小舅舅,姨媽都是自己走的路。就這樣從浙江走到江西,
從江西走到福建,很高興地發現那邊的政治活動不那麼轟轟烈烈,因而還有糧食,能填飽肚
子,於是往來於福建和江西,走村串鄉,成了他人眼裡的異鄉客。身若浮萍,不知道哪一天
才能重返故鄉!以至於姨媽後來都嫁到了福建。
除了普通的床櫃桌椅等細木活,外公還會一手雕刻木花的絕活。一些人家,本來家具也
都能湊合着用,然而見過外公的雕花後,往往就滋生出一點點奢侈的念頭:要外公為他們做
上幾樣雕花木器,作為女兒的嫁妝。外公的手藝也就一傳十,十傳百地遐邇聞名了。雖然外
公手藝人人夸,但在當時,也僅夠一家人糊口而已。另外,媽媽和舅舅都是上學的年齡,終
年流浪,終究不是辦法。外公在福建邵武,江西弋陽兩處停留最久,媽媽和舅舅得以讀完小
學和初中。外婆後來和我說,雖然我媽媽斷斷續續地讀了不到三年書,換了四五個學校,但
是媽媽在哪裡都是第一名,老師們都捨不得她走。外婆很內疚當初沒能讓媽媽繼續讀書。但
是那個流浪的年代,固定的生活都沒有着落,更何談讀書呢!
六年後,外公帶領一家取道上海回家來。在上海,外公在同濟大學也做了半年多的木匠
以籌措回家的盤纏。回到家鄉後,外公對外婆說,“我為人家雕刻了不知道多少嫁妝,幾時
忘了自己的女兒呢!”那時我媽媽還才十七八歲呢!然而,在外公終於完成了給媽媽的雕花
嫁妝後,卻病倒了。因為以前他擔着生活的重負,身體的不適都被他的意志擋住了;一旦移
去這重負,病魔就一起要算帳了。我媽媽的嫁妝,文革時為了避免被抄,媽媽在雕花上面都
貼上毛主席的像。
我十七歲那年的梅雨季,外婆的胃出血被確診為胃癌晚期。高考前三個月,爸爸到學校
里找到我,說外婆很想我。立刻向老師請假,往離縣城50華里的外婆家趕。那天大雨滂沱,
弟弟載我,爸爸載媽媽,兩輛自行車在泥濘的山路中艱難前進。看到外婆骨瘦如柴,我十分
難過。外婆把我叫到身邊,“你快考大學了,……同濟大學……那兒的老師真好!”外公,
她一定是想到外公了。
如果外公還在,我要給他看這幅畫,問他這幅畫畫的是不是你?
畫題出自袁枚的《絕命詞》:
賦性生來本野流,手提竹杖過通州。
飯籃向曉迎殘月,歌板臨風唱晚秋。
兩腳踢翻塵世路,一肩擔盡古今愁。
如今不受嗟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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