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瑞總是無端端地疲憊。
想也許是年紀大了,畢竟快五十的人了。不比從前硬朗。
回到房間才發現,剛剛在酒店商務中心發了幾份傳真,竟然不知道把手包落在哪裡了。
分外着急,不是因為裡面的兩萬港幣,而是那張合同單,高度商業機密不說,還牽扯着一筆跨國大生意,怎能不火?
額頭已經滲出了汗珠兒。
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正想着要不要報警。門鈴響。
開門,門外一秀麗女子。五官嬌好,靈氣迫人。面帶笑容,穿着整潔優雅的制服。
對不起,打擾您。我是商務中心的值班經理。我的名字叫舞。在您走後,我們發現了這個手包。幸好你剛剛的費用是掛在房費里。通過您的簽名,我們終於知道您住在這裡。麻煩您檢查確認,看看有沒有遺失什麼東西。
瑞接過舞替上的手包,急忙的打開,噢!合同還在。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
順手抽出一疊港幣,塞到舞手中。給,這是我對你的答謝,請千萬別客氣。
舞退後一步,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如既往的微笑。
把手中的錢全部放在桌子上。這是我應該做的。希望你下榻我們酒店愉快。我告辭了。
瑞好長一段時間才回過神來。
腦子裡記得了這個不卑不亢,謙遜有理的女子。恁地好性情。
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後來舞問過瑞,如果他沒有入住她所在的酒店,如果他沒有去商務中心,如果他沒有遺失手包,如果送還失物的不是她,那麼一切會不會改寫?
瑞掠過舞額前的劉海,小傻瓜,別問我如果,因為,沒有如果。
而瑞總是溫和的笑着,眼睛裡是男人對他喜歡的女孩子的容許與憐愛。
其實舞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樣愛上瑞的。
儘管瑞的風度氣質不在話在,穿着打扮也是一流。
可是,他離婚許多年,還有一個拖油瓶。有時,只要她和他站在一起,明眼人一眼就看的出,他們之間不似夫妻。更似情人。
瑞足足大出舞二十三歲。
瑞的女兒靜是個天真乖巧的小女孩。說是小,不過小舞一歲而已。
倒是對舞不挑剔,不嫌棄,老爸喜歡的,她也喜歡。何況舞本來就冰雪聰明,善良懂事呢。
舞姐姐,你到底愛我老爸什麼呢?
你不問我我還清楚。你一問我我反而糊塗了。
可是,總是有什麼可取之處吧。
我喜歡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孩子氣。他的任性,他的品位……
當然,還有他的錢。可是心裡有就好了,嘴巴里絕口不提。
瑞的生活開始發生變化。他學着去打網球,學着上網聊天,學着看原版的英文小說。只要舞感興趣的,他都努力一一嘗試。
他是真的在乎舞。因為在乎,所以願意做出最大的付出。
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瑞五十歲大壽之時,舉辦了很堂皇的慶生會。
前妻特意從國外趕來為他慶祝。看着其樂融融的場面,舞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舞多麼曉得觀察眉頭眼額,心思細蜜。一切盡在不言。
瑞與妻,為了靜,他們共同的女兒,不計前嫌。
那麼多年沒聯繫了,一見面,反而歡歡喜喜的。靜高興的直掉眼淚。
舞一個人跺到園子裡看月亮。
心想着瑞馬上即將宣布退休,以後兩人可以日夕相對,忘卻閒愁。所有世俗苦楚拋在腦後。那應該是最純淨最恩愛的時光了。一切不要,只要安度餘生。
瑞的前妻走近舞。衣着得體,舉止高貴。目光友善。一看就是個好修養的女人。
舞讓出個位置。和她並肩坐。
你一定想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分開吧?
舞一驚。這女人竟然知道她所想。也不否認,當下大方的承認。
如果你不想說,那我就不問。
看你,我有什麼介意的。我的年紀可以做你的母親呢。
瑞的重量是來自他的祖家。祖上是做船運的。比如錢,比如店,比如一個指腹為婚的女人——我。
可是後來他父親經營不善,漸漸衰敗下來。他本不愛我,奈於家命。兩日形容憔悴,一點點意見便吵的雞犬不寧。各以毒辣的語言去傷害對方尊嚴。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
我不怕吃苦。捱窮不難,只要甘願。可是我不肯。
我是有原則的,人不愛我,我決不愛人。終於以離婚收場。靜留給了他。沒辦法,我那時養自己都困難,怎照顧她?
哎,一晃,這些年也過去了。
舞不禁淚濕。愛情有好多種,他們不見得是最壞的一種,卻是最毫無疑問的一種。
那女人反過來安慰舞。別哭了,傻姑娘。不過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無緣繼續,便是分手,十分平常。
舞擦拭淚。心中感慨,是啊,分手,從此擦肩而過。一切擦肩而過。
生日舞會開始了。瑞攬過舞的腰。滿眼的柔情。淹沒了舞。
跳着,一時興起,舞踢開鞋子,雙腳踩在瑞的腳面上,面貼着面。音樂流淌着。要是現在在瑞的懷裡偷偷睡一覺,醒來就變老,那該多好!
瑞,我喜歡你的眼神,真的。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象你這樣溫柔。
瑞的唇輕輕印在舞的額頭上。舞,我會對你好的。
舞閉上眼,真希望這一刻時間停止。地老天荒。
彈指間,芳華暗渡。舞和瑞已經走過了兩個年頭。
瑞終於決意向舞求婚。
背着舞,一個人去看家私,去選結婚戒指,去意大利定製婚紗。
已經失敗過一次,這一次,無論任何,要好好珍惜,經營。
倒是靜有點不開心。
舞姐姐,如果你真嫁了我老爸,那麼我不是要叫你媽媽?我不應。還有,你就再也不會和我擠一個被窩了。
舞大笑。到底是孩子。恁地單純。
我真正喜歡你,靜,我們永遠要好友愛。舞發自內心。
靜聽了這話,綻出笑容來。把臉埋在舞的頭髮里,假裝聞什麼牌子的洗髮水,不給舞看見自己的眼淚。
當夢想不再招搖的時候,它就變成了骨子裡的東西。
瑞越來越覺得身體吃力。爬樓梯到二樓,已經開始頭昏氣喘了。
自己這些年來,拼命的賺錢。自離婚後,他也沒有真正的快樂過。
家產虧空了。一切要重新開始。前半生儘是不如意。
每一個要重新站起來的人,都應該得到鼓勵。
他的動力是靜。女兒一天天健康長大,瑞略覺安慰。
期間,也領教過無數環肥燕瘦。可是又怎樣呢?她們看上的不過是他的錢。
瑞仿佛置在漆黑的沙漠裡,沒有出路,走哪一個方向,都一樣。漸漸,沒了所謂。
直至遇見舞。
他發現,自己還是有能力,有力氣愛的。愛那麼好,幹嘛要逃?
這次,即使舞也是愛上他的錢,也不管它了。
賺錢不就是為了追求快樂嗎?才高八斗,日進斗金,該不快樂還是不快樂。
想通了,覺得一切通透美好。好象再世為人。
舞有一千個值得笑的理由。轉眼之間,得了愛情,又得友情。還有一種被疼被愛護被認可的感覺。
瑞削梨子時,不小心割破了手指。血流不止。舞和靜去健身房了。瑞由司機陪着,去了醫院。檢查的結果很明了。
敗血病。
瑞突然頭暈。醫生面色凝重的,反覆交代。馬上入院也沒什麼用途。聽天由命吧,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想玩什麼就玩點什麼。去日無多。
事情來的太突然了。
雖然在去醫院的路上,瑞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是……
殘局已成定局。心裡湧起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
瑞迅速的消瘦。輪廓澄明,眉目深鎖。眼中開始有迷茫的眷顧,不知投放到哪裡好。
連司機也不知道。舞和靜當然也不知情。只當他是為了工作,忙的筋疲力盡。
良辰美景奈何天!
舞煮了上好的炭燒咖啡。一層奶油浮在深色的咖啡上,咖啡頓時變的異常華麗。使口感變得酥軟。瑞輕輕品了一小口,放鬆下來,什麼雄心壯志都煙消雲散了。
有種不完整的心情。愛舞。愛着舞。
兩人相對視,沒有萬語千詞。
相愛的人往往都敵不過命運的安排。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瑞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樣難。
瑞忍着心裡巨痛。狠下心,對牢舞的眼睛。
舞,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舞駭,隨即微笑。瑞,你幹嘛可這樣的玩笑?
不,我沒有開玩笑。我想還是靜的媽媽比較適合我。連沉默也是一種撒謊。
什麼?你說多一次。舞喊。
我已經決定,搬到新西蘭與她復婚。瑞滿臉肅穆。
話一出,猶如晴天霹靂。舞一動不動。
瑞心想,完了。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完了也好。總不能拖她一輩子吧。
曾經的快樂和天真。舞凝住眼淚,才敢細看。瑞的頭髮幾乎都白了。
與瑞這些年來,走過幾萬里長街。而現在她依然留着笑着離開的神態。
她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得他一絲好處。
瑞目送舞走遠。心如刀絞。幾乎忍不住追上前去,擁她在懷。
自己無辜耽誤了她那麼多青春。
不可能!靜不相信。看着眼睛紅腫的舞。
是真的。他已經一個禮拜沒給我電話了。而且那天不是愚人節。
他喜歡你,才故意不對你好。靜的媽媽也搖來電話。
舞從她口中證實並無復婚一事。
那是為了什麼?自己錯在哪裡?
不顧自尊的闖到瑞的家裡。
瑞一愕,緊抿的唇角,泄露一點心事。
舞看見瑞的桌子上墨跡未乾。一個情字萬卷書,只說恩愛是江山。
晚風吹來,已是暮色時分。斗大的太陽,慢慢地下沉。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着他們的臉。
舞提起筆,用力書寫一個“情”字。一字薰神染骨,誤盡蒼生。
無論如何艱辛她都不相信,瑞拋棄她?
瑞的平靜偽裝在眼角眉梢。僵在臉上,難以用手抹去。
不情不願地,拿出那紙醫院診斷書。
剎那,舞全明白了。
她俯跪在地上,雙膝着地。瑞,不要趕我走,趕我走我也不走,我不但要陪着你,我也要你陪着我啊。
瑞距離舞那麼近,一瞬間,象在人海中失散之後又復相見。
瑞不記得他說過的任何話,他只有她。重逢竟是刺心的。
千萬要活下去,為了舞。即使活不下去,也要死的慢點。瑞暗暗道。
三個月後一天。街上行人很少,傍晚,特別空寂,半明半昧。
舞在陽台上給瑞讀小說,瑞的眼神迷懵了。灰白的頭垂着,嘴角一絲滿足的笑。舞降低聲音。以為他盹着了。準備拿毛毯包住他。
在毫無徵兆毫無準備的一刻,瑞的頭低了不起。在斜陽下,在暖風中。渾然不覺,瑞悄悄地走了。沒有半點痛苦和不安。
哀愁襲上心頭,舞心裡很疼很疼。自己揮手就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重重地。她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蓋。舞找不回自己。
葬禮上,舞,靜,以及靜的媽媽再次相遇。
造化弄人。上次見面是瑞的生日,這次竟然是訣別。
一切安排的很周到。舞沒有失禮。
舞把瑞遺囑上所得的財產,全部以瑞的名義,捐獻給敗血病研究中心。
是夜,入夢。夢見自己光着腳踩在瑞的腳背上,兩人面貼面,跳舞。音樂宛如天籟。
瑞,我喜歡你的眼神,真的。從來沒有人的眼睛,象你這樣溫柔。
舞,我會對你好的。瑞親吻她的額頭。
舞的喜悅,泛升上來。包容了她整個自己,旁若無人。
驀地醒來,不知道為了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瘋了似的落。不是悲傷,不是窩心,這眼淚,未經同意,私自滾淌下來。
這時窗外若無其事的飄起了迷離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