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蓋兒要運把椅子，叫了一輛出租車，電話上對方說是五塊五的車費。小蓋兒說，我們運這把椅子，我給司機多準備一些小費吧。車來了，司機是個黑皮膚，大眼睛的人，穿着一件天津出租司機都穿的圓領汗衫，大熱天一半都吸在身上。他看了一眼我們的椅子，說加行李要多加五塊錢，一共十塊五。我們說那也行。上車一問地址，司機說，你說的那個地方比我想象的要遠，還要加兩塊錢，十二塊五。你不放心我給你打表。我們說那也行吧。

是星期天，車開得很順。司機不斷地從反光鏡里打量我們，然後跟小蓋兒說，你是中國人啊？小蓋兒說，她是，我不是。司機問，你是哪裡的？小蓋兒回答：“我是以色列的。”大概是沒想到，司機不知道說什麼。

我問司機：“你是從哪兒來的？”司機說：“我是孟加拉的。”除了大學裡有個同學，我在倫敦見過的孟加拉人很少。正在猶豫之際，司機回了一句：“以色列人很少啊。我上一次拉到以色列人還是兩年以前。不像中國人，走到哪裡都能看到。”小蓋兒說，“以色列人多的地方不在這邊。北倫敦的Golders Green 一帶比較多。畢竟以色列是個小國，跟中國和孟加拉的人口沒法比。”

司機：“以色列人說什麼語言？”小蓋兒：“希伯萊語。”司機：“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相似嗎？” 小蓋兒：“不太一樣，但都是從右往左讀。”司機：“我們都能讀懂阿拉伯語，但是不能說。”我問：“你們說什麼語言？”司機：“孟加拉語。”

小蓋兒指指我說：“她有一個朋友是印度的，也說孟加拉語。” 司機仿佛給人踩了油門，眼睛忽然變得更大了，語速也加快了：“西孟加拉邦，那本來就跟我們是一個國家。就是英國人1947年離開的時候非要給分成兩半，一半給了巴基斯坦，另一半給了印度。巴基斯坦人在孟加拉可是沒幹好事，殺了我們300多萬人。”我說：“300多萬？”司機：“是啊。那正是我剛出生的時候。後來1971年我們跟巴基斯坦打了一仗，才算是獨立了。”

小蓋兒說：“打仗？離得很遠吧。”司機：“很遠，差了2000多英里。我的意思是說，巴基斯坦人當時統治着孟加拉，我們算是暴動成功，獲得獨立。”

小蓋兒說：“離那麼遠本來就跟難統治。”司機接着說：“豈止是離得遠，孟加拉和巴基斯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當時英國人把我們劃給巴基斯坦，提出的唯一依據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宗教都是伊斯蘭教。可是除了這個宗教，我們跟他們沒有共同點。倒是巴基斯坦統治期間，拿了孟加拉工人生產的產品到國際上去賣，便宜啊。可是孟加拉人什麼都沒撈着。” 司機直了直身子，反光鏡里的眼睛冒着火。

我：“你什麼時候來的？”司機：“1986年。也不少年頭了。” “還會回去嗎？” “不啦，恐怕這輩子就在這裡了。”

我： “孟加拉自然災害很多吧。”司機嘆口氣：“沒有辦法。靠着海，靠着河，每年都要有洪水，都要有颱風。”“那裡的人怎麼生存？”“倒是有很多國際援助，國際組織，志願者什麼的。災民只能勉強活着。”我：“他們每年還都種地？那豈不是什麼計劃都做不了？”司機：“每年都種。其實人生活在那個環境裡，也就知道怎麼應付了。不像在英國的人，仿佛生活本來就應該很容易，以為不上酒館喝酒、不去外面夜生活日子就沒法過了。另外這邊的社會保障什麼都管，人都給寵得經不起災難了。”我：“難道沒有人能想辦法治理一下自然災害嗎？”司機：“治理自然災害需要大量投資，修水壩，修防洪堤。國外來的錢根本不夠幹這些的。能讓人不餓死就不錯了。”

車拐進小區。小蓋兒說：“世界銀行在孟加拉搞的微型貸款挺有名的，讓婦女擺脫貧困。”司機撇撇嘴，眉毛凝成一個疙瘩。他顯然在想着巴基斯坦人幹的好事，想着水壩，沒有心思聽什麼微型貸款。

他把車停下來，並不想去看車上的表。“行了，就給十二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