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魚記

十二，水濯日。土黃用時，曲星，宜沐浴用餐，忌遠行，沖龍煞北。

叔叔宴請單位來長沙送小孩讀書的親友團吃飯，順便也為我接風洗塵，特意挑選了長株邊境一個極有名的魚莊，沐浴焚香罷了，一行人坐了兩輛臭名昭著的三菱帕傑羅，滿懷着希望和憧憬上了路。

我中午剛和同學切磋了一頓烤牛肚和口味田雞，生理上並不衝動。倒是幾年沒回家，長沙的變化讓我有點吃驚，不過適逢節日前夕，這份良辰美景便如女人的年齡一般，多多少少是要打個折扣的。

下午五點時分，車開上了一條著名的羊腸小道，我正昏昏欲睡，忽聽得叔叔一聲長嘯，目露凶光的下了車。我跟下去一看，遠遠的一個輪廓就是魚莊，而一路上逶迤排了一長溜車流，據兩位加起來開了半個多世紀車的司機目測，至少一公里長。我慢慢溜達着看去，期間不乏只能在《名車志》上看到的靚車，倒也是賞心悅目奈何天。

回到車上，親友團的大叔大媽們早就藉機發揮開來，幾個在魚莊吃過的同志添油加醋的替人做着免費廣告，話題迅速蔓延到長沙其它各處美食所在，一個個直討論得唇乾舌燥，慾火中燒，方停止這種集體自虐行為。眼見着車流沒有一點縮短的意思，便有人拿出牌廝殺起來。我戴上耳機，正待睡去，眼見得對面開來一輛輛小車，裝滿了剛從魚莊用膳完畢的食客，一個個以極其同情和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我們，便如巴黎淪陷後，德國的裝甲雄獅檢閱法國的殘兵敗將一般。我們這邊則一個個如同未出閣的千金，羞慚不已的將窗簾密密拉上，我臉自紅了半天，昏昏睡去。

等到排上座位，早已是天黑黑，欲下雨（請用台語朗誦）。我大夢初醒，腹中早是聒噪不已。進的門來，驀得便生出兩點感慨來：其一，湖南美女之多，當真是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無怪乎前幾日和幾位朋友吃飯，一人提及自己女友是星港小姐之一，旁人頓時換了一副極其沉痛和同情的神態，說了一大通人只要有內涵就好之類的P話。湖南美女百媚千紅，皮膚卻是同樣的一流，江南美女或不遑多讓，但考慮到蘇浙一帶美女們看到辣椒時花容失色，生怕豆從天降的神情，終究是於斯為勝了。可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寶玉哥哥不說女人是LANCOME或KANEBO做得，而是水做得，自是這個計較。（說到美女，難免忘形，跑題萬里，就此歸來）；至於第二點感受，則類似於俺在陰謀理論中提到的港匯情結，不再冗述。

這邊服務員麻利的收拾出了台子，一行人分了主謂賓坐下，便有小姐遞上精美菜單一份。中國人的民主，在飯桌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先是借鑑西洋之風，由女士點菜；我遠來是客，僥倖排在第二批，剩下眾人嚴格按長幼尊卑排了座次，絲毫不差。每個人拿了菜單，先是要循例推辭一番，眾人或溫言相勸，或豪情以勵，總之眼下滄海橫流、大廈將頃，點菜之人人神共憤、眾望所歸，此人方義不容辭的排查一遍，打了個哈哈，點了一道著名的隨便，然後說我看還是XX（當然是下一個）來罷。也有不識時務的毛頭小子點了個言之鑿鑿的菜，早有長輩不容質否的斷言“這道菜卻是哪裡哪裡做得正宗，下回去那再吃不遲。”小子驚出一聲冷汗，長者則早靠在椅背，神遊到剛提及的哪裡哪裡去也。

轉了一圈，一個個早就餓得臉部神經抽筋，卻是誰也沒點，菜單回到叔叔手中，叔叔也不再推辭，更不看菜單，揚手對小姐說到：“告訴你老闆，還和上回一樣。”我一口茶橫在口裡，差點沒噴個口吐蓮花。

叔叔是常客，老闆破例出來接見，我一直以為inaga體態雍容，見了此人，方知天外有天。單以腰圍一項指標，只怕也是inaga君的3倍，搜尋古今風流人物，只有蔣君門神一人堪與比肩，活生生就是行為藝術的廣告。眾人廝見罷了，蔣兄大聲說道：便是如此，我們選魚去吧。

魚莊後面是一個極大的魚塘，便如減肥茶廣告將我和inaga照片並列一般，廣告效果極佳。堤岸上早有食客借着燈光選魚，一個個目光如炬，太陽穴鼓出，當是此中高手。眾人根據魚的外表體態評頭論足一番，然後凌空一指“就這條罷”，或者“就那條罷”。旁邊站了一個黑黑瘦瘦的男子，手持極長竹竿一支，竹竿盡頭拴着一個漁網，兵器譜上從未得見。此君貌不驚人，一出手卻是正宗得楊家槍法，左手探出，使了一招“鳳點頭”，罩住魚後右手在竹竿盡頭一旋，抖了個碗大的槍花，然後將網兜伸到食客面前，驗了正身，真正是例不虛發。

這邊廂轉出一人，從網中撈出魚，持了魚尾，在台階上用力一磕，此魚頓時突然死亡，倒也省了千刀萬剮之苦。再仔細看這行刑之人，卻是一長發飄飄之帥哥，可比道明之寺，直追花澤之類。長沙形容某著名奶油主持人時有一俚語，曰“還比不上那宰魚的”，當是指此君。

帥哥將魚甩在案板上，取出解腕尖刀一把，自魚背剖入，左手在刀頭輕輕一拍，便將魚頭斬開，只一刀便將魚分了兩半。然後將內臟、魚鰓扯出，用水衝去血水，往秤上一甩，報出一個數字來，然後目視食客，有意無意的揚了揚手中尖刀，食客忙點頭不止“就是這麼重，就是這麼重。”，期間過程絕不超過半分鐘。蔣兄笑眯眯的在旁介紹到，食魚最講究鮮活，一旦肌肉僵硬，血液凝結，則味同嚼蠟。而且魚莊除了養魚，還養了不少雞鴨禽類，以其糞便餵魚，絕對不加任何人工飼料，方能出原味。我聽得此言，遙想起宋江哥哥和張順哥哥在船上支爐，釣上魚後直接下鍋，當是深味此中訣竅，古人之風，山高水長，令我悠然神往不已。

帥哥殺魚SHOW結束，被斬成的魚塊被馬不停蹄的送入廚房，我從小家規嚴峻，謹恪君子遠庖廚之訓，這時也按捺不住，跟進去一窺堂奧。

廚房裡最詭異的當屬燒魚用的鍋，乃是一極長的長方形，幾個廚師排成一排，同在一鍋操作。鍋用竹板隔成幾個小格，下有縫隙，魚塊體積較大，無法通過，而湯汁卻可以自由往復，絕無阻滯。我料想此鍋必有奧妙，但蔣兄虛虛掩掩，言不盡實，也不便多問。

旁邊有兩位壯士，精赤上身，各持菜刀兩把，上下翻飛，兀自不停的將姜蒜等佐料斬成碎塊。據說此間用料極多，兩位仁兄從早到晚便是刀不離手，臂力驚人，不去田徑賽場揚名立萬，實在是屈才。

廚師將油燒得滾燙，勺子在手中轉了個圈，在旁邊一個個配料盒中眼花繚亂的一通亂點，倒入油中，我生性遲鈍，來不及一一盡數，但料得不過是辣椒、姜、蒜、鹽、味精、料酒、陳醋、醬油等平常物事，並不足奇。廚師再將魚塊倒入，登時鍋中騰起一股烈焰，白霧過後，一股異香撲來，直聞得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若不是蔣兄和叔叔兩人制住我胸口要穴，我早撲將上去也。魚香過後，廚師倒入一大盆清水，並不加蓋，過得半晌，但見魚湯漸漸轉成乳白色，略有紅色的辣椒油漂浮於上，煞是好看。

小生筆力未逮，說得如此羅嗦，從魚被害到上盆其實不過10分鐘左右，大廚用一極大的青花瓷碗將魚盛出，撒上蔥段、紫蘇（此物去腥提香，正是燒魚之天然伴侶），便是大功告成了。我早一溜煙的跑回座位，唱了一段聖歌，食指大動，此等心情，唯當年女生宿舍樓下眾位哥哥方能心有戚戚。

夾起一塊魚肉，燈光照處，顫巍巍有透明之感。放入口中，牙齒尚未啟動，魚片竟有溶化之意，他日機緣巧合，這道菜能異域揚威，當可命名為M&M魚。更難得此魚骨格清奇，魚刺極為壯碩，並不擔心inaga當年有鯁在喉的慘劇。燒魚時間雖短，但各種佐料的味道一絲不苟的都侵入魚身之中，鮮咸微辣，層次分明。喝上一口魚湯，頓時百感交集，一股鮮香，當真是濃情化不開。

魚燒得塊，吃的更快，頃刻間我就吃掉了兩斤魚，喝掉三碗魚湯，仍意猶未盡的在碗中打撈不已。隨後陸續又有幾道菜端將上來，雖不及魚這麼驚世駭俗，卻也頗令人刻骨銘心。

湘菜揚名在外，眾人都以為其以辣為勝，此言大謬。湖南菜的精髓，卻在一個鮮字，以長沙話來說，便是口味一道。湘人性格直率，激昂壯闊，最不喜拐彎抹角，反反覆覆。故而此地名廚們無不挖空心思，燒出菜來要以雷霆之勢鎮住食客，再以和風雨露溫柔滋潤，但凡第一口落了俗套，死期也就不遠了。此等訣竅大抵如網友見面，第一眼若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則見光即死，不見不散。故而湖南的饕餮之徒大多喜歡去到那些窮途末路，搜尋千奇百怪之食；而湖南的餐館大多將一些聞所未聞的菜名燙在菜單首頁，至於剁椒魚頭、腊味合蒸之流，只能羞答答的藏在菜單一隅，莫說大廚，便是我老娘也羞於作這等毫無性格的菜。

席間便有如此一道雀巢烤雞，端上來是極大的一個麵包，切開後裡面是一層荷葉，將荷葉撕開，正角兒－－烤雞才登場，全無一絲辣味，憑着一股荷葉的清香和鮮嫩的雞肉，就這樣把我征服。蔣兄旁白，養禽一道，不在乎雞鴨是否每日食用綠色天然食品，而是圈養和放養之別，所謂困則死，放則活。但凡集中營里出來的雞，整日不見天日，目光呆滯，味如枯木；而放養之雞，每日強身健體，盡得天地之靈氣，更能自由攝取沙石，補充雞體所需各種微量元素，故而肉質軟滑，味道鮮美，實有天壤之別。

另有家常豆腐一道，做法頗為尋常，但豆腐是以井水打制，每日限量發行，外脆里嫩，略有一絲甜味；還有清炒小白菜一盤，更是平平無奇，但用的是自己熬的豬油，從營養學的角度來說，這種油並不值得提倡，但單論味道，卻勝出不止一籌了。洪七老先生認為，烹飪水平的高下，最能體現在青菜豆腐之類的家常菜上，真不愧是前輩高人。

酒足飯飽之後，便有娛樂節目助興，先上來兩個笑星，咿咿啊啊啊啊咿咿的唱了一段花鼓戲，我雖然不好此道，卻也聽得出這二位功力不俗。可是食客們一個個打着飽嗝，剔着大牙，目無表情，氣氛甚是尷尬。這二位倒也不屈不撓，接下來表演了一段由一個著名黃色笑話改編的雙簧，頓時掌聲雷動，笑聲翻滾。早聽聞東北的二人轉早已淪落到奈何做賊的地步，如今這般看來，民間藝術的遭遇大抵相同。

從魚莊出來，早已天色向晚，門口車流依舊，不禁擔心他們是不是只能吃到早飯。我本也將德軍的表情換上，但突然想到經此一別，相會無期，登時不自覺的流露出艷羨之意來。胃和舌頭纏綿的交戰了半天，終於長嘆一聲，靠在椅背，兩行豬淚緩緩流下。

這正是：此魚無計可消除，才下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