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象形會意形聲假借中的一個象形字，兩邊是牆，上覆屋頂，中間有人，其實就是室內的意思了，和“家”類似。但“家”當中為啥是個豬而不是個人呢？難道幾千年前倉頡是個和數據大姐心靈相通的女子，造這個字的時候，隱語對一家之主男權社會的一種批判？不懂。細看下來，這個“內”，也有一點蹺蹊的地方，那個人的腦袋為何會突出到了房頂以外呢？莫非他是姚明、置身在一間侏儒小房間內？端詳半天，咱終於看明白了：原來這個字其實是趴牆偷看小窩棚的意思，那個三條線組成的不是房子，而是一堵牆啊。描述的是茶館眾人，天天到窩棚牆頭伸着腦袋看戲的情景，中國文字，真是微言大義，難怪當年龐德能夠從中看出一首詩歌來。

幾天前檸檬說咱喜歡偷窺，批評得沒錯。我的一大嗜好是閒着無事的時候，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時機最好是夜晚，家家華燈初上，從黑暗的街上看進去人家室內，有人或無人，都是一道很有意思的風景。特別是以前在國內，大家都是大打開門窗，裡面的陳設布置一覽無遺，有凌亂的，有整潔的，有雅致的，有粗糙的，有的你可以看出主人家花了一番心思去布置，看上去很舒服，有的可能囿於物質條件，隨便得很，像臨時居住的宿舍更像於家，令人視線不欲久留。來到美國，這種樂趣就少了許多。大概這裡的人注重隱私，自己的家是遠離外頭紛紜喧囂市聲的一個避風港，外人沒有經得邀請不能入內，故此窗戶永遠是重廉低垂，像一個閉目沉思的人，你看不到他的眼睛，你看不到他的內心，你猜測不到他在想什麼，你不知道他的感覺。

這樣做是很有道理的。看相的可以從一個人的五官位置掌紋走向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命運，算命的可以從一個人的時辰八字計算出他的一生的運氣凶吉。如果用心觀察的話，也可以從一個人家的室內，對這個人喜好、習慣、脾氣、性格，了解得八九不離十。確實，室內，是通往一個人內心世界的一張地圖。

在電影being john malkovich中，john cusack無意發現了一段秘密通道，進入malkovich的腦子裡，通過malkovich的眼睛看外面，猶如隱形跟蹤，對malkovich的個人生活尋根探幽。我家的室內，是皮相的我以外，精神的我在物質世界投射的影子，與cusack的通道相比，更加探微知著。步入一個人的家中，仿佛進入了這個人的內心世界，陳設、氣味、間隔、顏色，告訴你許多平日看不出來的房主心中溝塹。平凡的小套間公寓裡可能會曲徑通幽，別有洞天；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暗櫃裡卻充滿了不得見光的史加列敦。

文革結束前後，國內物質生活貧乏。室內陳設多是實用主義的，可以看到基本溫飽是大多數人生活的目的，擺的家具拾到籃子裡就是菜。我知道在房間裡養雞的就挺普遍，床底下裝了個雞籠，那雞就在不見天日的環境下成長。生命蠅營狗苟，人畜都沒有尊嚴可言。有個朋友，父親是音樂學院的小職員，家住在大雜院中，廁所廚房和旁人公用。一家三口人，住在一間小房間內。房間當中用木版隔開，裡間是父母的臥室，外間的沙發用毯子蓋着，晚上就成為我朋友的床了。幾個人在那張沙發兼床上坐下來後，就擁擠得幾乎舉步惟艱了。但是，外面是塵土飛揚灰色的無味暗淡，小小的室內卻是另外一個世界。現在還記得，房間裡和當時一般家庭一樣，堆放着各種必須的生活物件：洗臉盆子、單車、裝着雜物的各色硬紙板箱，那沙發旁卻放着一架體格巨大的玻璃櫃，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裡面擺的是什麼古董玩物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柜子比一個人還高，占了房間幾乎五分一的面積，料子是雕花紫檀。朋友是學吹雙簧管的，在房間的一個角落放着樂譜架子，那雙簧管的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水泥牆上釘子掛着幾幅油畫風景速寫。他的父親原來出身舊知識份子家庭，解放後在機關中混個職，歷屆政治運動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的父母的房間我窺探過，記得窗戶學了外國人的做派，用厚窗簾蓋得嚴嚴的，黑暗中隱約可以看到床邊茶几上放着一部尋常人家中少見的唱片機。在當年貧乏的物質生活中，他們還居然保留着小布爾喬亞的生活趣味。Says a lot about them。

在窗外窺探之餘，也曾到過數不清的人的家內，長者幾個小時的作客、幾天的暫住、短者只是逗留幾分鐘而已。正如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是一模一樣的，也沒有一個室內是另一個室內的鏡像重複。平日交友，覺得某人性格中有難以解釋的不對勁，那麼找個機會到他家中察看，總會察覺出與性格缺陷互為影照的蛛絲馬跡。友人甲在雜誌當編輯，好讀書，平日手不釋卷，但言談中總是有一種拖泥帶水的不乾淨。曾經去過他的家中，滿屋子被書架塞滿了，本來平淡無奇的房間，床上地板堆滿了書，有着一種重複而又凌亂的奇趣。但他的廚房卻油膩髒亂，洗碗盆內裝滿多日沒洗的碗碟，地上油漬斑斑，有潔癖的人猶豫再三，也不忍進入。一般而言，一個人家中簡陋，那種日光燈下放着塑料家具的簡陋，是這個人無色無味的生活的反射。以前在國內工廠當過一段時間學徒，到師傅家中作客。師傅是收入微薄的無產階級，家中陳設簡單是不用說的。但師母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牆上掛着家人的照片，收音機上覆蓋着鈎紗的織布，窗台上擺着花草，廣口玻璃瓶子裡是一尾寸長的金魚，飯桌上放着他兒子自己裝嵌半導體收音機的錫線和烙鐵，空氣中瀰漫着松香的氣味。雖然貧窮，但你可以感覺到他的生活是豐富的。

傳統房子的室內間隔段落分明，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功能，廚房煮食，客廳見客，臥室休息，廁所方便。近來時興的loft，起源於紐約soho藝術家們利用廢棄的工廠大樓改裝成的工作室，這種居所，空間寬大粗曠，你可以在裡面裝置重型機器生產工業產品的，本非為適應普通人過正常生活的習慣而設計，缺少舒適生活必須的廚浴設施。Loft的特色，是諾大的空間中，生活和工作區沒有間隔區分，是窮得交不起房租的藝術家們，權宜把工廠車間利用來作為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實在是迫不得已的選擇，但卻出奇地和藝術家晨昏顛倒內外不分的創造活動相配。朋友在soma區有一間loft，買下不久後我去參觀過。原來是那些地產商把舊的工廠大廈推倒，重新建起來的公寓單位，取名loft，但完全失去原來loft的精神，基本上還是傳統的公寓格式，室內臥廳廚廁分明，面積窄小，面積最大的部分，那個廳，地板上連一幅大pollock都鋪不開的。你說，真要是有個畫家住進去的話，稍大的畫架也放不下去，成卷的畫布也不知放置在哪個角落，幾十罐的顏料把地板鋪滿、插足的空間也沒有了，能讓創造思維隨意翱翔、隨心所欲地運用材料，好作最新最美的圖畫麼？

見過比較有印象的還有幾個室內：一是有對香港來的夫婦，丈夫在銀行做事，女的是旅行社經理，家中陳設最引人矚目的是倆人的結婚照，擺了各種姿勢，婚禮服裝有中有西，都給印在油畫布上，金箔相框鑲了起來，大廳臥室里都掛着。這對夫婦結婚沒兩年就離婚了。二是有朋友在舊金山半山買了個condo，公寓進門後見到一大窗戶，面對舊金山海灣，氣象萬千。但他的單位是在一層樓的中間，只有一面有窗戶，所以在牆上掛了大鏡子，給室內增加空間的幻覺，同時讓直線而入的光線有個反射，置身其中，光影互動，鏡中忽然見到自己，想起古人都要用布把鏡子覆蓋起來的做法。三是一個攝影師的工作室，凌亂無比，各色射燈、反光傘、light table、相機三角架、地上鋪滿的電線、掛滿待干的照片、書架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參考書，他的女模特脫光了隨意躺在沙發上抽煙。四是這個攝影師的經理人，家裡卻是乾淨得纖塵不染，家具多白色。記得她把這個攝影師的照片拿出來看，要特意把手洗乾淨了，小心翼翼地從大抽屜里取出來的……

最後，給同志們一個建議，不管你的家中多麼平凡，在牆上掛畫，可以讓整個房間生動起來。不要掛明星海報、唐人街十來二十塊錢的深圳行貨、仿陳亦飛或丁肇光的作品、月份牌、國畫印刷品……如果沒有錢買喜好的藝術家原作的話，選張你的愛人、子女的業餘畫作，不一定好看，但要有趣的，好好鑲起來。不要多，一間房間一到倆張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