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二十八號,整整三天我和爹媽根本沒吃嘛東西,碗都砸了。就是趁紅衛兵去吃飯的時候,拿鍋給哥哥的孩子們煮點掛麵湯。那天夜裡,我和爹媽在樓上,心想一夜過去,天一亮紅衛兵又要來了。又得挨斗遊街沒完沒了地折騰,心裡緊張,又怕,真是沒路了,死吧!我們三人商量好一塊死。當時樓里電線全切斷,大概怕我們觸電尋死,黑糊糊。我們三人坐在樓上過堂地板上,商量怎麼死法。那天下雨,已經後半夜了。天快亮了,再不能等天亮了,快死吧。我忽然發現地上有個削蘋果的小刀,跟鑰匙接在一起,是抄東西時漏掉的。這好像是唯一能救命的工具。我是學醫的,懂得要是拿它切斷頸動脈,空氣一鑽進血管就栓塞,馬上就死,這是最快的一條路啦。我爹問我行嗎?我說行,蠻有把握。我媽說,多虧咱閨女學醫,有這法兒。我們就商量好,先切斷他倆的,最後我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我沒想到,並沒達到這目的。
臨死前,我三人誰也捨不得誰呀,手拉着手,不知坐了多少時候。我打小和爹媽的感情最深。爹媽打算,他倆死,叫我留下來。我說不行啊,把你們弄死,我就是死罪,也活不成。當時那樣子,想也不敢想,一閉眼就像能看見。時候不等人,天要亮了,爹媽搶着叫我下手。任何時候我根本不會殺人,更何況殺自己爹媽。可是那時,那種情況,我會做,也只能這麼做。我爹說,你干的是好事,你是給咱們解除痛苦。一會他們再來,我們怎麼受啊。那緊張勁兒逼着我下手。
我打地上摸着個蠟筆頭,抓着兩塊紙,摸黑寫了兩條遺書。為了家裡人和我哥哥他們,是這麼寫的——
我們是人民公敵,為了不讓周圍的人受毒,堅決從社會上除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我原先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和姓穆的兩家(這是指我哥和二哥兩家,我不能叫哥哥,免得跟我們再牽連上)你們堅決走革命的道路,是我們害了你們。
我爹叫我媽先死,我媽叫我爹先死。誰先死誰就先逃命了。謙讓半天。我爹說,聽你們最後一次吧!他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