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孿生的,一個在鏡前,一個在鏡中。
——題記
瑞一個人歪在地毯上,背倚着寂寞的沙發。踢掉了鞋子,卻踢不掉煩悶。
點燃一隻煙,煙霧裊裊,是他喜歡的醇釀555.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憂鬱的瑞在漢源書店遇見了同樣憂鬱的舞。
那麼多的空位,她偏偏揀坐在他的對面。
他們隨意的打着招呼,談着《湯姆瓊斯》和《魯濱遜漂流記》,還有盧梭的《懺悔錄》,似乎還說起了杜拉斯的著作。
他記得舞當時修長整潔的手指間也夾着同樣的醇555香煙。
他第一次發覺女人的手指也是有表情的,散淡慵懶,漫不經心。
他記得舞喜歡側着臉說話,他想她一定知道,她的左半邊臉的輪廓,簡直美麗的無懈可擊。
這樣的女子是聰明剔透的,也是致命危險的。
是飛蛾,千萬別遇見火。
可是,瑞嘆息,已經晚了,來不及了,還是發生了。
舞走的時候,沒有說再見。
舞完全是一副流浪兒的形象,有那麼一點點神秘,有那麼一點點性感,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瑞為她着迷。
可是一轉眼,已經過去一個月了,瑞居然再也沒有舞的半點消息。
已經半個月沒有畫新作品了。這對於瑞來說,極為苦惱。
畫展可能要延期了,瑞的經紀人每天幾個電話,催命似的。
畫不出就是畫不出,瑞摔掉電話,摔門而去。
街上陽光很好,梧桐葉子碧綠濃郁。
偎在樹身,瑞點起一根煙。
他就是這樣,讓煙自己完成燃燒的過程,耗盡最後一絲煙草。
自生自滅。
他只親吻過它一小口。
陽光透過班駁的枝葉,瀉下來。
瑞的嘴角浮起一朵冷笑。
他想起他小時侯,特別喜歡穿女孩子的衣服。他還偷偷抹過媽媽的口紅,當然媽媽的高跟鞋是他最親密的記憶。
回憶扯出去很遠很遠。當父母發現他有異於其他男生時,只有不停的搬家,來掩飾慌亂和逃避別人挑剔的目光。
他的初戀是個英俊挺拔的男人。
他們同居的一段時間。那是瑞最快樂的日子。
那男人只喜歡穿灰色的衣衫,灰色是高級的,也是寂寞的。那男人同樣喜歡吸555.打動瑞的是他的落寞的神情和暖人的氣息。
只有他才知道瑞的所想,所思。除了不能為他生個BABY,其他的瑞都甘願。能給的他都給了他,他都捨得。
他們一起去衡山路的酒吧里買醉,一起瘋狂的隨着音樂搖擺身體,在迴廊狹小的空間裡,他們相互擁抱,親吻,吻的好象沒有了明天。
在乍甫路的美食街,他們共同吃一晚熱情騰騰的陽春麵,澆上醋,鮮滑爽口。
他注視瑞的吃相,微笑着,呵護着。仿佛瑞是他的孩子一般,滿眼的疼愛。
瑞偶爾抬頭,看住他。
瑞說,你還好吧?人生叫你吃苦了。
他背貼住椅背,努力的閉上眼睛,吁出一口長氣,淚在眼眶裡掙扎着,他不肯給它們掉下來。
當着瑞的面前哭,是他非常不情願的,不是面子的問題。
他不知道怎樣對瑞說,小心的準備措辭。
他說,瑞,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
瑞驀地驚恐。
對不起,對不起,瑞,我不是個勇敢的男人。他忍不住抽泣起來。
瑞,我得結婚了。這是我唯一的途徑。
瑞的心猶如被人狠狠地踏了一腳,痛,好痛。
沒有說恭喜,沒有要理由,沒有爭吵,沒有挽留,他走了,是瑞放他走的。
不能擁有他的人,要了他的魂,也是枉然。
愛,本身是無罪的。
自己是異數,自己一個人去承擔就夠了。
愛,純粹是一個人的事情。他沒有必要知道自己多愛他,沒有必要。
心在滴血,瑞好象一尾早已沒有了體溫的魚,而他,卻是只四處棲息的鳥,他終於放棄了這場不被別人看好的眷戀。世俗啊,偏見啊,難為難為了相愛的兩個男人。
自從他走後,瑞的世界就變成了單數。衛生間裡乳白色的面巾是單數,湖藍色的牙刷是單數,喝牛奶的杯子是單數,盛煎蛋的碟子也是單數,還有床是孤零零的枕頭,也是單數。能夠整日終身陪伴枕頭的,只有棉被。
每天夜裡,瑞把身體卷進被子裡面,枕頭就會聽見他的憂傷的嘆息。
瑞感覺自己再也沒有以前睡的那樣香甜了。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重複了多久,自從遇見舞以後,瑞發現空氣中不再瀰漫着他的味道,不會一想起他就眩暈。
有時連瑞自己也懷疑,他是否真的曾經出現過在自己的生命里?
遠了,淡了,散了,飄了,飛了,逝了。
每天早上的太陽都是嶄新的。
瑞是真想從破爛的往事裡掙拖出來。
每一個想要重新站起來的人,都應該得到鼓勵。
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救命稻草,可是,沒有人要求你去愛一根稻草。
瑞掐滅了煙頭,朝地鐵站方向走去。
身邊掠過一個踩單車的身影,是舞。長頭髮在風中飛舞,發與風糾纏不情。
而這時瑞的眼光轉向洶湧的人群。
到了徐家匯,瑞雙手插進褲兜里,吹着口哨。隨人群一起逐流。
舞剛剛好上了地鐵,抓住欄杆。面無表情。
車聲呼嘯而過,瑞隨意的轉過頭去,舞已經背對着窗戶坐下。
誰也看見誰。
舞在巴黎春天裡徘徊,看中了LV的銀包。
她乘自動電梯而下,瑞正從另外一部電梯直上。
擦肩而過。
時間優雅的流過了。
瑞和舞就象坐在青春兩岸的孩子,眼睜睜的看着時間從指縫裡溜走,還說再見。
只能遠遠的望,沒有人來擺渡他們。隔着河,咫尺天涯。
舞沒有地方去。恨自己懦弱,竟然沒有問瑞要移動電話號碼。
上海那麼大,打車繞城一圈,一天的時間怎麼夠?
還有,的士車費很貴很貴。
這樣的虛無縹緲的去尋一個人,不是神經就是白痴。
舞無奈的牽牽唇角。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寂寞包圍了她。
她和他,不過是交換過姓名的陌生人。
再怎樣的努力,這世界還是有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這就是命。
舞還是回去面對了他。
當初自己義無返顧的嫁給他,以為從此有了託付,有了依靠。
可是結婚的新夜,他堅持和她分睡。一直堅持到現在。
他對她很好,接她上下班,帶她去各種高檔的會所吃飯。節日無論大小,都有禮物和鮮花。
她生日時,竟然送上三克拉的鑽戒。
他問舞,你愛什麼?
我愛鑽石。舞說。
他揚起了手中的鑽戒。示威的看住舞。
你愛什麼?他繼續問。
我愛你。舞回答。
鑽戒戴在舞修長秀氣的食指上。舞在太陽光下轉動指環,閃來閃去,非常矚目。
你愛什麼?他不甘心。
呵,我愛鑽石。舞輕描淡寫的。
他笑了笑,很豁達,好象有走過千山萬水的從容。
這鑽戒本來是要送給一個男人的,呵,沒所謂了,誰都一樣。
別辜負了這樣完美的石頭。
舞是故意的,她惱他。
拍拖時可以理解,他尊重她,他害羞,他保守,他負責。
可是結婚這麼久以來,他居然沒有碰她一下。
舞的意思是說,我也不過普通的女子,不必對我太過分尊重了。我們是夫妻。
他好象不解風情,可惡。
舞有時真想抓住他的肩膀,拼命的搖,搖的他頭髮散亂,衣衫不整,搖落他所有的秘密。
雖然是錦衣玉食,可是悶的象抽乾空氣的瓶子,又有什麼意思?
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悲哀,他並不愛她,他要她,是因為她可以做他的道具和布景。
舞跌入了他為她不怎麼精心設計的圈套。
知道遇見了瑞,舞才對自己的處境發生置疑,一輩子都這樣嗎?太不值得了。
她至今還是處女,真叫人耿耿於懷。
無數次幻想在機場在碼頭,在任何地方每她再次遇見他。
四目相望,山連着水,水連着天。
她會走過去,輕輕的親吻他,請求他帶她走。
只有瑞才可以救她。帶她遠走高飛,離開他的陰影。
我們對已經實現了的事情,稱之為現實,對未達到的境界,稱之為夢想。
對,瑞就是她的夢想。
漢源書店。
瑞坐在老位置。舞坐在他的對面。
兜兜轉轉,呵,還是碰上了。
命運就是這樣,叫你歷經千辛萬苦,逼你到絕望的邊緣,在你剛剛準備放棄的那一剎那,它又給了你希望。
真巧。她說。
真巧。他說。
對,騙人一定要騙到底。“真巧”兩個字來掩飾內心的風起雲湧。
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怎樣刻骨的想念過自己。
重逢可以當做是意外,這樣很好,這樣比較沒負擔。
只想愛的自然,不想愛的隨便。
一連串的約會下來,瑞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的排斥。
在床上,在單數的枕頭和棉被之間,他們勇敢的交換了身體和靈魂。
能叫這空間不孤單了,是相愛的兩個人。
最後的一瞬,好象被電流擊中,他們共同發出寂寞的呻吟。
痛快,就是痛,並且快樂着。
瑞終於明白,和一個女人一起的感覺是這樣的美好。好的叫他欲罷不能。
舞的臉紅的離譜,面色滋潤,春回大地似的。
瑞的畫展如期舉行,最被贊好的是一副名為《新娘》的畫面。床上赤裸而聖美發女子,表情安靜,豐潤的身體下面,血浸濕了潔白的床單。象一大朵驚艷的玫瑰。
舞決定應該攤牌了,他不愛她,沒關係,還有瑞。只要瑞愛她就已經足夠了。
她只要愛瑞一個人,只要瑞愛她如她愛他。
閉上眼睛,就看見瑞的面容在她眼前不停的晃動,眼睛漆黑明亮,足以撐起她整個夜晚,所有的夜。
他冷眼看着舞象一隻花枝招展的蝴蝶,絢爛迷離。
他發現她換了香煙的牌子,呵!女人換香煙牌子和女人剪頭髮一樣,通常意味着,她想結束一段感情。
他在等她先開口。
她哪裡的他的對手?
她話沒說完,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冷笑。
好,我們三個人六隻眼湊在一起,說明白,講清楚。
我要一個理由,理由另我折服,我自然放你走。他繼續冷笑。
什麼意思,你?舞不明白。
哈,我的意思是說,我受不了桑塔那對奔馳的那種嚮往。他挑起一隻眉毛。
舞聽了,心颼地冷了一半。
他是這樣的滑不溜手,明明他不要的,他也不肯給別人。
可是不能逃避,硬着頭皮,上!
瑞聽說三個人要談判。
一夜沒有睡覺。
瑞突然想起了他。
他在第一次見面就貼近自己的耳朵,他告訴自己,他們的孿生的,他是鏡子裡的他,他們的身體和靈魂是同一個人的。
那是他要離開自己,他不動聲色的陪自己去酒吧,煙霧繚繞,他擁抱自己。
吻的好象沒有了明天,是的,是沒有了明天。
他說話的語氣,他笑起來的皺紋,生氣時微翹的鼻頭,他悲傷的時候,他克制的時候,他衝動的時候,他顫抖的時候,他說分手的時候……
瑞百感交集,不敢想下去,以為自己已經忘的一乾二淨,可是,在不設防的時候,這些陳年舊事齊齊湧上心頭。他依然占據着自己,左右着自己,折磨着自己。
命運是很奇怪的,有些人天生就拿捏着你的一部分,控制着你的一部分,而你也心甘情願的被他拿捏被他控制。
這就是命。
陽光很好。天空的顏色好淺。
舞和瑞心裡忐忑。
不知道什麼樣的將來在等待着他們。
舞和瑞之間,隔着兩杯透明的白開水。
沒有說話,是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好,說什麼都是錯。不如緘默。
時間怎麼那麼慢?
連秒針都吝嗇移動。
舞看看表,再看看瑞。瑞看看舞,再看看表。
他終於來了。
瑞背對着門,從舞的牽強的表情可以看的出,他來了。
瑞一動不動,他不想回頭,這一仗,只能贏,不能輸。
他已經輸不起了。
那男人穿着淺灰色的外套,麻質的,皺皺的,象張被揉搓過的舊報紙。
可是依然玉樹臨風,挺拔英俊。
舞的眼裡蓄起了淚。
男人隨手拉過一隻椅子,懶洋洋的靠上去。
陽光撒進來,玻璃有點反光。
瑞抬起頭。
目瞪口呆。
喉嚨里梗着好大好大的硬塊。
男人的面部也突然失血。
這世界真是小。
是你?瑞?嘴巴已經合不攏。
他看住瑞,真的,是瑞。瑞變了,從前的傻氣變成俊氣,銳氣。
瑞輪廓分明,眉目清逸,眼中永遠有流瀉不出的眷顧,不知道投放到哪裡好。
居然是舞的情人?
呵,老天在報復他,造化弄人。
瑞有種不完整的心情。
呵,想重新做人都不成,他又要面對他不願意面對的。
他無條件的付出了他的感情,逆來順受,委屈求全,只因為他愛他。
他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的軟弱的恨他。
人是苦命的,連懶惰都不敢。
萬籟俱靜。
空氣做飄來盪去是香煙的味道。
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坐看這兩個男人的表情陰晴不定。
瑞,別來無恙?
恩。
呵,現在你只能有一種選擇,要她還是要我?
舞迷茫的轉向瑞。
瑞不看她。
曾經和他那麼近,一轉眼,在人海中就失散了。
人是有權變心的,瑞早已經原諒了這個不值得原諒的,他的第一個愛人。
他的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瑞的他的孿生,是鏡子裡的自己,他們是一個人。
他勝券在握。
看,兵來將擋,舞是他的,瑞也是他的。
瑞看住他,怔視良久,然後緩緩站起身。
對不起,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請你做人公道些,我已經不愛你了。
為什麼?瑞?他不甘心。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這是命。瑞低低的,不知道的是說給他,還說給自己聽。
終於拉過舞的手,頭也不回的,揚長而過。
殘局已成定局。如夜裡一更,晨間怨艾。
他目送瑞遠去。不,目送他們遠去。舞笑若春花,一臉明媚。
他一下子變得一無所有了。
呵,到了最終,只保全了他自己。真可笑。
若不是那次相遇,若不是那天細雨,若不是他先愛上了瑞,若不是他後來背叛了瑞,若不是他又犧牲了舞,若不是他又捉弄了舞,哪裡會成全瑞和舞?
他們,曾經都是他的人。
聚散離合,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知道,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