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若菊的單身女教授
心言
我求學的生涯里有過三位授課技藝極高的師長,高中的數學老師,我們高考時的班主任是一位;另一位就是大學時教授我們專業基礎課的女教授H老師。如果說其它老師教給了我知識的話,H教授則讓我學到了更多,特別是她榮辱不驚的生活態度,淡雅脫俗的品格和身處逆境而不失自尊的剛強。
大學二年級,我們剛剛修完基礎課進入專業課的過渡期,給我們講專業基礎課的H教授第一堂課就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她那時右派剛剛平反定職副教授,多年身處逆境導致的乾燥早衰的膚色還清晰可辨,但她一雙明亮的鳳眼,安祥的神態和高挑筆直的身材依然透露出年輕時的旖麗。顯然,這是位年輕時異常美麗的女子。
H教授第一堂課的前十來分鐘,就讓人感覺到條理清楚,邏輯嚴密。接着她又把深澳抽像的公理和公式用極通俗的語言表達出來,連帶着學課內的軼聞趣事,把所有重要的公式都推導出來,就不僅是思維嚴謹這個範疇里概念上的清晰了,倒是讓人感覺在享受一場科學的盛宴,想把她講過的每一句話忘掉都難。可是課後回憶起來,她課堂上每一句話都有深意,每一句話一個字都不多餘,這就又讓人體驗到她良苦的用心和授課技藝的高超。也許,整整一年的專業基礎課能準備出來幾節這麼出彩的講授還不是難事,但她每節課都能做到所有專業術語都不用音譯的外來語,而是詞意吻合精闢的漢語詞彙,這要多深的專業造詣才能做到呀。
H教授第一節課下來就受到我們一陣歡呼,終於,我們四年大學裡有一個專業能力極強,授課水準極高的教授了! 那連續兩堂課過後當晚,就有同學打聽到更多有關H教授的消息,比如,她的確是她們系這個學科水準最高的人,一直單身,但人很正派,沒一點負面傳聞,右派剛剛平反提升了副教授等等。
很快,年紀稍大,腦子靈活的同學開始想盡辦法接近H教授,大家也知道這幾個同學是在為畢業考研鋪路,哪怕將來進不了H教授的師門,考專業基礎課時她抬一抬貴手也有益無害嘛。
但是,我們這位H教授對所有學生都不卑不亢不分遠近,反而對我們幾個課堂上注意聽講,年紀又小的同學不時流露出些關愛,問我們有沒有問題,課外答疑時有意讓我們把一些重要公式都在她面前推導一遍等等。
她這個做法當然在個別頭腦敏銳,社會經驗豐富的大齡學生當中引起反彈,這些學生平時已經在一般教師和系裡負責學生工作的教師身上下足功夫了,將來無論考驗還是分配都能搶到先機。可到H教授這卻一點點空子都找不到,H教授更不像個別市儈教師那樣,拿當時炙手可熱的七七和七八級大學生當自己拉關係的工具,今天給這個介紹某教授的女兒,明天又給引見那個系校領導的親戚等等。
H教授當真震懾住一些個別大齡學生不專注學業陋習的時機,是第一次期中考試。那時有的大齡生學習腦子不靈光就在考試時做弊。平時籠絡成績好的小同學,考試時互傳捲紙對答案,用這個方法得到好成績。那時我們班上就有這樣兩位"絕配",大齡生是團支部書記,平時就喜歡拉幫結夥,對不順從者造謠中傷趕盡殺絕;還真的就有和我同齡的一個同學專門投其所好,專討其歡心。這兩位狼狽為奸起來,當然就成班上的公害了。那時他倆每逢考試還專門做我後面,互傳捲紙不說,看我做得快就不停用筆捅脊背,小聲問哪道題的答案是多少。儘管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讓我分心不是答案,但總經受這種折磨也太難受了。
到H教授的課上他倆這種做法行不通了。趁H教授不注意剛舉手要傳卷子,H教授不緊不慢地提醒道:“同學們好好答題了,不要把卷子舉太高。。。。。。”一會看到他倆要用筆捅我後背了,又說, “同學們用心答題,不要影響其它同學。”雖然沒提到他倆的名字,但大家都知道是說他倆,邊偷笑邊答題,回憶起來也是趣事。倒是現在看到中國官場的腐敗之像時讓人感嘆,王益之流那時在七七七八級何等風光,這種人一旦有了特權又怎麼能安分呢。
H教授這種嚴謹治學的態度當然會得罪團書記之流的社會渣滓,有時見我問H教授問題或回答問題,下課就故意氣我:“哎呀,我剛才都看到H教授的眼神了,她看你的時候不一樣呀。。。。。。”;或者,“你回答完問題她還說什麼沒有? 有XX同學都說是H教授幫你改對的答案。。。。。。。”
但是,H教授的品格根本無懈可擊,他這種做法最後只能羞辱他自己!
與H教授有更多的接觸,還是在我畢業工作一年以後。因為課題上的問題需要請教,我回校到大姐家裡,問大姐和姐夫H教授的住處,大姐夫帶我去了H教授剛分得的教授樓,這才有了私下第一次接觸。
H教授那時才知道我姐也在這個學校,她端祥我好一會兒才問,“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嘛,怎麼不告訴我你姐就在校內?”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答,“我告訴你又怎樣?你不是一直都對我很好了。”
打那,尤其是後來回母校讀研以後,我去大姐家時總會繞道去H教授那看看,其實也就是問聲安。可她連買一次菜,給花澆澆水的小事都沒讓我做過。那時她從湖南老家請侄女過來當小保姆,有時做了點心見我路過也叫我進樓嘗嘗,喝杯茶,但從未讓我幫她做過任何零活,更沒讓我傳話求姐夫幫任何忙。
大姐和姐夫也囑咐過我,H教授這個人很要強,當時二十幾歲大學剛畢業就被定為右派,人又那麼漂亮,如果沒有剛烈高貴的品格很難熬出來不受一點傷害。她在專業上精益求精的刻苦精神和身處逆境看不到希望時的執着,才是我應該學習的東西,但千萬不要好心做壞事,傷了她的自尊心。
我也是偶爾一次聽H教授提到,文革時恰好姐夫是她們那些"反動學術權威"的專政組長,結果不僅沒有落井下石虐待她們,反而總是想方設法讓她們躲過可能受到的衝擊和傷害。她和大姐家的友誼就是那時結下的。同樣的話我也從外系一位旅歐歸國的老教授那聽到過,文革時幸好姐夫負責管理他們那批人,讓他們帶着尊嚴渡過一場浩劫。
我們班上同學不是沒討論過H教授為什麼終身只是一人,結果大家異口同聲只得出一個相同的結論,她應該是有條件好的男友和追求者的,只是她被定為右派後不想連累別人,就堅強地獨自生活過來,全身心地投入學術研究,所以才有了許多傲人的成就。這個猜測我從來沒向H教授本人和其它任何人求證過,但我想是成立的。尤其是她高貴的品格,和身處逆境時絕不放棄自尊的堅持,何嘗不是今天我做人的楷模!
對H教授我沒有資格和經歷用"有師如母"這樣的詞語來描述,但她就是我心裡一尊神,一朵淡雅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