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擇一日，除塵布新。斷舍離諸多無用之物。在一堆舊物里，發現一個空茶葉罐。草綠色，左上方白色正體【中國十大名茶】字樣，右上方和中間部位，黃色字體豎寫兩行四字【黃山毛峰】。黃山二字右側下方，淡筆勾勒黃山山峰，峰下一老翁正自烹茶。其右上方題有一詩，經仔細辨認，為【閱盡幾多興廢，七碗風流未墜。悠悠八百年來，同證茶禪一味。】上網一查，此詩原為趙朴初先生即興之作。

茶罐的邊緣有些微鏽跡，年長日久留下的痕跡。

那年回國探親，返美之前，正自整理行裝。十幾本書、幾袋木耳、兩件新買的長大衣、各種茶葉，滿滿當當。蘭表姐推門進來，從包里拿出一罐茶葉，讓我帶回美國喝。筒大、且沉，既占空間又吃重量。便推脫裝不上了。表姐說黃山毛峰是綠茶中的精品，可以把茶罐扔掉，只帶裡面的軟裝袋子。後來還是硬把它塞進行李箱。回美後發現表面因擠壓而凹進去一塊。

蘭表姐比母親大幾個月。是家族裡最年長的表姐，與母親一起長大，名義上是姨姨和外甥女，實則情同姐妹。從前曾聽母親不止一次地講過，表姐有一段時間也住在姥姥家。那時生活艱辛，姥姥家沒有多餘被褥，表姐便和母親擠在一床被子裡。表姐從未喊過姨姨，總是直呼其名。姥姥，看你xx（母親乳名）又欺負我！表姐經常如此向姥姥告母親的狀。姥姥則會笑着斥責表姐，應該喊姨姨，沒大沒小。表姐會反駁姥姥她還沒我大呢。

母親和表姐一起讀書一起畢業，表姐去了張家口工作，母親則留在當地。有一年，探親回家的表姐改口喊母親姨姨，不再直呼其名。

或許中國文化里長幼有序的傳統，對於輩分的尊重和重視，導致了心裡上的認同和暗示。在我的記憶里，年長母親半歲的表姐在母親面前，謙恭禮讓。而與我們在一起，則有同輩人之間的隨意放肆。

記得返美後的第二天去上班，為了抵抗時差，特意把黃山毛峰帶上。去了辦公室，泡了濃濃的一大杯。茶香撲鼻，喝一口，味道清幽。對於茶葉，從來無甚講究和要求。曾經調侃對於茶葉的認知永遠停留在茉莉花茶。茶於我，只是比白開水多了一些味道而已，僅限於解渴功效。每次端起大杯豪飲之際，總是想到《紅樓夢》裡妙玉關於飲茶的高論“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再看手中杯子，何止是牛飲簡直是牛灌啊！

午餐後，為了驅散潮水般湧來的困意，又去茶水間泡了一杯濃濃的黃山毛峰。與添加咖啡的同事愛麗絲閒聊，我抱怨倒時差，犯困。愛麗絲問為何不喝咖啡，咖啡提神。說來也怪，來美多年，始終接受不了咖啡的味道。愛麗絲非常好奇茶葉也有提神作用，又問為何顏色如此之淡？我順口回答這叫黃山毛峰茶，綠茶的一種，故而色澤清淡。而且是中國著名的十大名茶之一。產自於著名的黃山。黃山知道嗎，是中國非常著名的一座山峰。彼時對於黃山毛峰所知甚少，關於黃山卻耳熟能詳。什麼中國十大名山，天下第一奇山，什麼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對愛麗絲神侃一通。愛麗絲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滿臉的神往與羨慕。

中國人喝茶是很有講究的。我把記憶里母親喝茶的過程添油加醋複述一遍。冬天首選紅茶，暖胃，夏日喝綠茶，解暑。德州一年四季炎熱如夏，當然要喝綠茶了。而黃山毛峰便是綠茶里的首選。然後，為愛麗絲另泡一杯茶，愛麗絲品咂了一口後，讚不絕口。說這是她喝過最好的茶，余香繚繞的味道。並且央求我一定送她一罐黃山毛峰，上面一定要寫上中國名茶-黃山毛峰的字樣。我欣然應允。

那年聖誕前，特意去唐人街買了一罐黃山毛峰送給了愛麗絲，她甚是歡喜。後來告訴我聖誕爬梯時她用黃山毛峰招待客人，得到一致讚賞。我也以此為榮，經常向她談論中國茶道。

自此以後，我也愛上了喝茶，更愛上了黃山毛峰。逐漸捨棄了昔日的大茶杯，購置了幾套精巧雅致的茶具。雖然不及妙玉的精緻講究，卻也不再牛飲牛灌。

每次泡好茶，仔細觀察它們的形狀、色澤，以及變化。黃山毛峰色澤綠中泛黃，形狀細長扁平。最初懸浮於水面，而後慢慢舒展、緩緩沉澱。沖泡後的黃山毛峰色澤清淡，清澈明亮。淺淺的綠里透出淡淡的黃。沒有任何雜質，清亮透徹。味道純正，清淡合宜，不濃不烈。猶如人生，雖無大富大貴，溫飽即可，凡事中庸，不偏左右。

光陰荏苒。多年以後，表姐送的黃山毛峰，茶葉早空，茶罐仍在。關於它的故事和故事裡的人，清晰如昨。母親和表姐已是耄耋老人。而我也早已離開那家公司。不知道以後的愛麗絲是否依舊喜歡喝黃山毛峰，是否還記得為她講述黃山故事和黃山毛峰的中國女人。而我，依舊一如既往地熱愛着黃山毛峰，無論是在南方炎熱的夏季，還是北國寒冷的冬天。陽光滿屋，依舊喜歡泡一壺黃山毛峰，在它氤氳的熱氣里，品咂茶香清韻，回味一番茶葉背後的溫馨往事，懷念故事裡的親情和友情。

新買的一套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