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是睡着的水 (一) |
送交者: 猛虎 2006年04月26日10:11:0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八歲的清明節 這個普通的四合院,他從來沒有來過,這些面色沉重的大人,他也從來沒有見過。但是擺在屋檐下的兩張黑白照片上的人,卻是他依稀熟悉的。陪同來的奶奶已經老淚縱橫,他記得這兩個人,奶奶曾經告訴他,這是他的爸爸和媽媽。 (一) 雪花開始飄落的時候,王斌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一個孤兒。 這個普通的四合院,他從來沒有來過,這些面色沉重的大人,他也從來沒有見過。但是擺在屋檐下的兩張黑白照片上的人,卻是他依稀熟悉的。陪同來的奶奶已經老淚縱橫,他記得這兩個人,奶奶曾經告訴他,這是他的爸爸和媽媽。 而八歲的王斌,對他們真的是沒有什麼特殊的印象。 一雙粗糙的如同樹皮的手,在瘦弱的王斌胸前顫抖着別上兩個閃閃發光的牌子。日後王斌知道,這是一等功勳章,而八歲的時候他胸前就別了兩個。 "你的父母,是真正的英雄。" 那雙手的主人,臉也如同樹皮一樣粗糙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用他低沉的嗓音淡淡地說。 "他們是軍人嗎?"王斌問。 中年男人搖頭。 "他們是警察嗎?"王斌問。 中年男人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王斌童真的聲音在雪花飄落的四合院迴蕩,好像打中了很多大人的心。於是很多大人開始抹眼淚,而八歲的王斌卻還不明確死亡到底是個什麼概念,如同他對父母也沒有什麼概念一樣。在安徽農村長大,只知道奶奶是最疼他的人,父母不過是隔幾年會來看他一次的陌生人而已。 "他們是戰士。"中年男人的聲音變得堅定,"真正的戰士,隱蔽戰線的無名英雄!" 王斌抬頭看他。 粗糙得如同樹皮一樣的手撫摸着他的臉,雖然他覺得疼,但是他能感覺到這雙手的溫暖,於是他沒有躲開,還是那麼呆呆地看着這張臉。而這張臉上的眼睛,在雪花飄落當中越發變得堅毅,卻似乎有淚花閃動。 "你長大就知道了。" 中年男人深呼吸,似乎想告訴他很多事情,但是只說了那麼一句。 很久很久,他又說: "你會為自己是一個英雄的兒子自豪!" 王斌突然擺脫開他的手: "你騙我!" 這個八歲的孩子突然哇地哭了。 "我爸爸媽媽死了!他們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不要他們作英雄,我要我的爸爸媽媽!" 哭聲一下子在四合院蔓延開來,如同針一樣刺進在場所有大人的心。 "我要我的爸爸媽媽--" 這個樹皮一樣粗糙一樣沉着的中年男人突然閉上眼睛,於是眼淚從他粗糙的臉皮上無聲滑落。 (二) "同學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王斌同學。"笑容可掬的趙老師把換了新衣服背着新書包的王斌領進教室,"從今天開始,王斌就和我們在一起學習了!大家表示歡迎!" 安徽農村長大的小黑臉王斌看着自己面前這些衣着光鮮的城市裡面的孩子,看着他們鼓掌,眼神當中沒有膽怯。這是和他年齡不相稱的一種冷靜,這種冷靜,來自一個八歲的孤兒已經接受了父母雙忘的現實。苦難是人成長的催化劑,這句話永遠不會過時。 "哪兒來的土包子?"小胖子林濤濤不屑地低聲說。 王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轉到林濤濤臉上。 稀稀拉拉的掌聲落下來,趙老師說:"韓曉琳!" "到!"學習委員韓曉琳站起來,這是一個漂亮文靜的女孩。 "王斌同學就和你作同桌了。"趙老師說,"王斌,你過去吧。今天咱們第一節課是語文,你把課本拿出來準備一下。" 王斌走過去,林濤濤使出個絆子,王斌被絆到了。 同學們大聲鬨笑。 王斌額頭碰破了皮,他站起來,半張臉上都是塵土。趙老師急忙走過來:"怎麼回事?" 王斌看着林濤濤,帶着安徽口音的普通話出口了:"沒事,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林濤濤得意地看着他。 趙老師要帶王斌去醫務室,但是王斌卻拒絕了:"沒事,我皮實。"他堅持自己走到韓曉琳身邊坐下,把自己的書包放在抽屜裡面,拿出課本。韓曉琳關切地看着他額頭:"你都流血了!" 王斌不看她,自顧打開課本。 韓曉琳拿出自己的手絹,按在王斌額頭:"感染了可不得了,我媽媽說這個季節容易破傷風。" 王斌觸電一樣躲開了,手絹掉在地上,還帶着王斌的點點血跡。 "你幹什麼啊?"韓曉琳看他,不解的。 王斌把手絹撿起來:"我洗乾淨還給你。"他把手絹放在自己書包裡面,然後拿出橡皮,在自己和韓曉琳之間畫出一道線--"三八線"。 正要告訴他現在上到第幾課的韓曉琳被他的舉動噎回去話,哼了一聲自己準備自己上課的東西。 語文課上,趙老師讓王斌朗讀課文《狼牙山五壯士》,王斌的安徽口音讓同學們笑個不停。其中笑的最開心的是林濤濤,王斌注意地看着他,林濤濤也看見了王斌的目光,迎着上去了。 王斌躲開,繼續讀書。 課間,幾個男生圍了過來。林濤濤為首:"土包子,你丫很牛啊?!" 王斌不看他們,繼續看自己的課本。 "林濤濤你們幹什麼啊?"韓曉琳說,"欺負新同學,我告訴老師去!" "你丫少管!"另外一個"虎牙"陳光說,"你那麼護着他,是他老婆啊?" "你?!"韓曉琳氣得眼淚都打轉,臉一下紅了。 林濤濤奪走王斌的書,王斌站起來,又坐下,他強忍自己的怒火。 "我告你啊臭小子,你丫最好老實點!知道我爸爸誰嗎?這片的派出所副所長!我打你丫的也白打!" 林濤濤伸手推了王斌腦袋後面一下。 王斌不說話,上課鈴響了,都回去上課了。韓曉琳抽噎着,打開自己的數學課本。王斌看着她:"對不起,我連累你了。" 韓曉琳不搭理他。 王斌也就不再說話。 放學了,林濤濤剛剛走出校門,腦袋後面就挨了一書包。他破口大罵:"????誰啊?!" 王斌陰沉着臉,用書包直接抽在他回頭的臉上。 林濤濤被打倒了。 周圍的同學們開始叫好,女生們被嚇得哇哇亂叫。 林濤濤站起來:"給我打丫的!" 幾個死黨就衝上去,王斌毫不畏懼還手。但是人單力弱,還是被打倒了。王斌卻不害怕,死死抓住林濤濤頭髮,就是揍他。林濤濤鼻子都被打出血了,王斌臉上也是五顏六色。 韓曉琳驚叫着:"媽媽,男生打架了--" 冰是睡着的水(三) 桔子胡同派出所。王斌在犄角罰站,林濤濤在給父親哭訴。林副所長一邊捅爐子一邊說:"小子,夠倔的啊?你爸爸誰啊?打電話叫你爸爸過來!我們家長見面談談,小孩子打架沒啥,但是你也不能下這麼重的手啊?" 王斌不說話。 趙老師和韓曉琳走進來,林副所長急忙起來滿臉堆笑:"喲,趙老師您來了?坐坐,小汪,給趙老師倒水!" "不用了。"趙老師坐下來,"這不學生打架,你也不用把我的學生帶派出所來啊?都是小孩子啊!" "趙老師我哪兒那麼混啊?"林副所長滿臉堆笑說。"我這不值班嗎?我愛人夜班,我只能帶濤濤來這兒住啊!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見見這孩子家長。都是一個班的同學,你看看把濤濤打的?" 韓曉琳看見林濤濤額頭上的青包,噗哧樂了。 "我已經跟王斌家長打電話了,他馬上過來。"趙老師說,"你啊,也得好好教育教育你們家林濤濤,別總是把你掛嘴邊上,這對孩子教育沒好處。" "又打我旗號欺負同學了?!"林副所長臉都綠了,"我說你小小年紀,別的不學怎麼就學這個啊?你爸爸是警察,這權力也是人民給的啊!我問你,是不是這回事?" 林濤濤急忙跑到趙老師身後。 門外有車聲,馮雲山急匆匆進來:"趙老師,我來了!我開完會趕緊就過來。" "你是王斌的家長?" "啊。"馮雲山說。 林副所長看着他:"我跟你說啊,你兒子跟我兒子在學校打架了,沒多大事兒別下那麼狠的手,你看看給我兒子打的?" 馮雲山無奈地看王斌,卻不說話。 "既然你們雙方家長見面,我就回去了,家裡等着做飯呢!"趙老師說,"曉琳,咱們走。" 王斌看韓曉琳,又看趙老師。 趙老師拉着韓曉琳的手笑了:"這是我閨女,傻小子,下次記住了!要好好學習啊!" 韓曉琳招手,笑容很燦爛:"王斌,再見!" 屋子裡面剩下兩家大人和孩子。 "林副所長,借一步說話吧。"馮雲山說,拿出自己的工作證亮了一下。 林副所長臉色一變,跟他出去了。 屋子裡面倆孩子互相看着。王斌的目光很冷,林濤濤害怕了,躲在桌子後面。 "這孩子的父母,是我們的烈士。"馮雲山嚴肅地說。 "我明白了。"林副所長把工作證還給馮雲山,面色沉重地點點頭,"我好好教訓我那個臭小子!" 馮雲山拉住他:"別!千萬別!--他們都是孩子,小孩子發生矛盾很正常。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可以讓你兒子和王斌成為朋友。他剛剛從安徽農村過來,生活不適應。我工作也很忙,沒時間照顧他,王斌的性格孤僻,需要朋友。" "啥也別說了。"林副所長說,"他就是我兒子,公安和安全,本來就是一家嗎!你別管了,老馮,這事兒交給我了。" "好,我還有事兒,王斌的事情你就多費心。"馮雲山拿出錢要給林副所長,"晚上你帶孩子去吃頓飯吧。" "見外了不是?"林副所長瞪大眼睛,"說什麼呢?走吧走吧,再這樣我不認你這個老哥了!" 馮雲山苦笑,收起錢進門,叫過王斌:"王斌,我還得去見個客人。晚上你和林濤濤一起吃飯,林叔叔帶你們去。" 王斌不說話,看着他們。 林副所長就笑:"嘎小子還真倔啊,換個年代演小兵張嘎還真合適!" 馮雲山拍拍王斌的頭,狠狠心出去了,外面車聲又走了。 晚上,東來順。林副所長就着熱騰騰的火鍋,對倆孩子說:"要懂得夠朋友,你們現在就是朋友了!要講義氣!別沒事自己窩裡鬥!以後你們就知道了,啥是小學同學!都把肉給我吃乾淨了,別浪費!" 倆孩子狼吞虎咽。 "王斌比你大,比你懂事。"林副所長說,"以後,他就是你大哥!" 林濤濤一愣:"爸。" "廢話!"林副所長一瞪眼。 林濤濤轉向王斌:"大哥。" 王斌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咋回事。 林副所長看着王斌稚氣的眼睛,心裡突然一酸:"吃,趕緊吃,別……浪費……" 忍了半天,眼淚才沒掉下來。 晚上,王斌就住在派出所,和林濤濤睡在一起。 第二天上課前,林濤濤把王斌拉在自己身邊:"以後,他就是我大哥,你們誰也不許欺負他!" 韓曉琳詫異地看着他們,不知道男生之間到底玩什麼鬼把戲。 上課了,趙老師路過教室,看見馮雲山的背影,覺得奇怪:"馮處長,您怎麼來了?" 馮雲山從窗戶角落閃出來,擦擦眼睛:"沒事,我來看看王斌,路過,馬上就走。" 趙老師苦笑:"我說你這個乾爹當的,也太不放心了。" "他的身上,是烈士的血啊!"馮雲山低沉地說。 趙老師的笑容停止了。 "拜託了!"馮雲山抓住趙老師的手。 趙老師點點頭。 馮雲山孤獨的背影消失在走廊。 趙老師看教室裡面,王斌在專心學習,和自己的女兒坐在一起。--幾分酸楚湧現出來,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怎麼就成了孤兒了呢? (四) 轉眼到了1984年的清明節,和往常的慣例一樣,桔子胡同小學的全體師生要去天安門革命烈士紀念碑參加紀念活動。已經繫上紅領巾的王斌現在還當上了班裡的體育委員,他打着隊旗,和同學們一同走在路上。按照桔子小學的傳統,每年清明節去拜謁革命烈士的時候都是要走着去的。一路上自然嬌生慣養的同學們都是怨聲載道,在農村長大的王斌懂不了那麼多大道理,他只是確實不覺得累而已。 韓曉琳走在他的後面,也是氣喘吁吁,走路一歪一歪的。林濤濤則真的是要靠趙老師拉着走了,城市裡面的孩子就是這樣的,當時還沒有後來那麼注重素質教育。 帶隊的體育老師看看表,吹哨子讓隊伍休息。 孩子們就哎喲哎喲四仰八叉,王斌擦擦自己臉上的汗,拿着隊旗站着。他是真的不累,昨天晚上跟乾爹說要去參加紀念革命烈士的活動,乾爹沉默半天。最後則說:"你還是太小了,等你十八歲的時候我再告訴你關於你父母的一些事。"王斌似懂非懂,但是還是聽話地睡覺去了。 王斌看看四周,韓曉琳脫了自己的球鞋,眼淚汪汪地在揉腳。白色襪子上有濕的地方,顯然是起泡了。王斌走過去:"怎麼了?" "疼。"韓曉琳楚楚可憐。 王斌就蹲下:"我看看。" "去去去。"韓曉琳就推他。 王斌卻推開她的手,不由分說脫去她的襪子,看見嫩嫩的腳上真的起了倆大水泡。王斌就從自己的書包裡面拿出針線包,這是他來北京的時候奶奶送給他的,他一直帶着。韓曉琳好奇地看着他拿出針,王斌摸摸自己的腦袋:"你拔根頭髮。" "幹什麼?"韓曉琳納悶。 "拔根給我。" 韓曉琳就拔了根自己的長頭髮。 王斌拿過頭髮,仔細穿進針裡面。接着拿起韓曉琳起泡的右腳:"不疼,你閉上眼睛。" 韓曉琳:"你要幹什麼啊?" 王斌拿針一下子穿破韓曉琳的水泡,看見水沿着頭髮流出來。接着他把這根頭髮系好:"好了,不疼的,走路的時候注意點。" 韓曉琳感覺到水泡在減退,感激地點點頭。 王斌憨笑,起身。 "王斌,我也起泡了。"林濤濤歪在馬路沿子上哭喪着臉。 王斌把針線包扔給他:"自己弄吧。" "天吶!兄弟和女人的待遇怎麼那麼不同啊!"林濤濤痛心疾首。 "再????胡說,我揍扁了你!"王斌揮揮拳頭。 韓曉琳臉紅了,八歲也是女孩啊! 王斌走回隊列前面,拿起隊旗。 韓曉琳看着他,不知道心裡什麼滋味。 體育老師吹吹哨子,大家又繼續走。 等到了天安門,已經上午10點了。大家就按照隊伍逐次站在紀念碑前。武警戰士肅立在紀念碑前,很多中小學生站了滿滿一廣場。 王斌站在隊伍前方,他看着面前的紀念碑,突然有群鴿飛過藍天,鴿哨遊蕩在白雲之間。在那一霎那,似乎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將他體內的血液燃燒起來,那股力量巨大卻溫暖,似乎是某種本能。 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卻一下子奪眶而出,嘩啦啦流過他的臉頰。 他不可能意識到什麼神聖、莊嚴。 他的腦子裡面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 只是,身體裡面的某種力量被喚醒。 在革命烈士紀念碑前。 日後,王斌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是他還是忘記不了八歲那年的那種神聖莊嚴帶給他心靈的衝擊。他腦子空白卻淚流滿面--在那個八歲的清明節,在他還不完全知道"烈士"是什麼意思的時候。 日後,韓曉琳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愛上王斌的。一個淚流滿面的傻小子,黑且瘦弱,帶着還沒有完全改變的鄉土氣息,在那萬人方陣當中是那麼孤獨,那麼可憐。 她借給王斌的手絹,一直沒有還給她,她也沒有去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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