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二胡嗩吶
前不久曾聽人介紹某老美對《二泉映月》大加讚賞,說它“甜甜的”。靜夜之中,我幾乎可以肯定聽
到了瞎子阿炳一聲悽厲鬱悶撕心裂肺的嚎叫,於是擔心他老人家是否會被氣活過來。
有個真實的笑話,是一個美國女明星的妙語:我一看到非洲那些瘦骨伶仃的孩子們的照片就忍不住
想哭。我的意思是,我很希望能象他們那麼苗條,但蒼蠅啊什麼的真讓人受不了。
這位帶着甜蜜微笑欣賞《二泉映月》的美國朋友,聽到這番妙語當心有77煙。
我對音樂理論一竅不通,欣賞水平限於以是否“順耳”為準,興趣則限於以“順手”為止。只知道中國的
傳統樂器中,流傳之廣當推二胡和嗩吶,琴瑟笙簫等陽春白雪,除了專業人士以外,聽的少,玩的
更少。小時侯,父親喜歡拉二胡,夏夜納涼,偶爾便會拉上一曲,或者邀來幾個業餘玩家湊個小合
奏,如果我做完了作業的話就可以趴在那兒撐着小下巴當催眠曲聽。惹急了父親也會修理甚至自製,
我便跟着看,詫異於那些竹筒蛇皮馬子松香鋼弦馬尾湊在一起便能發出聽着讓人幽幽地想哭的聲音。
嗩吶更常見,遇上紅白喜事,總少不了幾隻嗩吶高高翹起,扯着嗓子拖着長音甩開膀子無所顧忌地
喊,遠遠地傳開去,驚起一群昏鴉,攪散幾縷炊煙。
出來後,因為沒有刻意尋找收集,中國樂器聽得很少了,倒是到紐約後,托闖蕩曼哈頓地鐵的中國
藝人的福,不時能聽到熟悉的五音旋律。闊別多年後第一次聽到二胡,就是在曼哈頓地鐵。熙攘忙
亂的人群,渾濁悶熱的空氣,嘈雜震耳的噪音,突然透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怨泣訴。還沒反應過來
是什麼,便被勾了魂似地,身不由己溯源而去。
站台上擁擠的人群,閃出一小塊空地,一個中年華人靠着柱子,坐在自帶的小凳上,膝頭上架着二
胡,低頭拉着《二泉映月》。流暢如水抑鬱如泣的旋律,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壓下了空氣里莫
名的焦躁亢奮。四周的老白老黑老墨用好奇探究的眼神打量着這奇怪的樂器,紐約客習慣了冷漠自
閉的臉上卻透出幾分戚然。曲終良久,人們才從魔力中驚醒,掏錢扔進盒子。我也拿出兩塊錢走過
去。大概因為看見我也是華人,藝人眼睛亮了一下,趕緊站起來伸出手。
“好多年沒聽過《二泉映月》了!您拉得很好,謝謝!”
“咳,謝謝您呀。”
“來美國不久吧?還習慣嗎?”
“對,剛幾個月,慢慢適應吧。”
他一直雙手握着我的手,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剛好有車進站,說聲“多保重”扭頭走了。
轉身的時候,瞥見他眼裡似乎有些濕潤。
“見????鬼,”我心裡嘟嚕了一句,“喜歡看中國人你跑這兒來幹什麼?”
但從此《二泉映月》又鑽進了我腦袋,揮之不去。
如果說二胡的幽怨是天生固有的話,為什麼我聽嗩吶也總是帶着一絲壓抑、淒涼和孤寂?
粗聽之下,嗩吶的音質有點類似於愛爾蘭人的bagpipe,喧囂直露,了無遮掩,一如莽漢子扯直了嗓
子吼《MM你大膽往前走》,嚇得MM們往後退,哆嗦着纖纖玉手掏手機呼911。但bagpipe只有嘈雜
沒有韻味。每年過St. Patrick節,公司必雇一群愛爾蘭人,男女老少穿着花格子短裙,嘴裡叼着超級
水煙袋似的bagpipe,嗚哩哇啦死了爹似地在樓層里繞兩圈,走到老遠的對角還能聽到那喧囂往腦仁
兒里鑽。老闆逼着我們休息這份苦心孤詣固然令人感動,但如此煩躁的方式則有點苦笑不得。嗩吶
的音質比較純、比較亮,又是單音,即使心境不合的時候也沒有那麼嘈雜煩躁。
在美國聽嗩吶的機會就更少了,除了十多年前曇花一現的“西北風”和偶爾的中國電影,想不出有什麼
其它可能。也奇怪,闖蕩曼哈頓地鐵的中國藝人們怎麼沒亮出嗩吶來。那高亢洪亮的聲音,硬碰硬
足以壓倒地鐵的轟鳴,更充滿十足的異國風韻,絕對抓耳朵。前不久去中國,一個偶然的機會聽了
幾曲嗩吶獨奏,雖然談不上“久旱逢甘雨”,但“家鄉遇故知”則一點也不過分,着實爽了一把。
嗩吶曲的起勢,通常是一個高亢的長音,沒什麼顫音裝飾變化,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中間會有熱鬧
歡快的跳躍,但曲終之後迴蕩於我胸腔腦際的,總是那長直的吶喊,帶着微微下滑的尾音,讓我隱
約看見一個未經雕琢的山裡孩子,不顧一切喊出他的心聲他的所願。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坦蕩和率
直,卻隱含着無法迴避的悲劇性結局。於是我為其坦蕩率直而感動,為自己的矜持而無奈壓抑,為
那必然的結局而抑鬱悲愴。或者是漫漫黃沙之中,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趕着幾隻瘦骨伶仃的山羊,
眯縫着眼對着癩痢頭似的綿延山丘唱《走西口》。粗曠直露的音調,反襯出深深的孤寂。
天地古今,誰與同行?山蒼海莽,獨嘯孤吟。
其它的樂器,雖然音質特色各有不同,但一般沒有自己特定的情緒。惟獨二胡嗩吶,也許是因為在
中國民間流傳廣且久,浸泡了太多的苦難、壓抑與悲情,歡笑的時候也帶着一絲幽怨和壓抑。
化外
9/1/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