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是中國古代一位獨特的詩人。像許多人一樣,我第一次接觸陶淵明的詩文,應該是那首著名的《飲酒》詩, 尤其是其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老實說,雖然對這首詩印象深刻,然而少年時的我對於其中妙處沒有太多領略。固然,中國的中學語文教育水平是一方面,缺乏閱歷的人生與陶淵明難以產生共鳴怕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少年的我讀陶淵明時只看到了山水田園而已(他被劃入“山水詩派”)。
第二次接觸陶淵明是在大學。喜歡他的《歸去來辭》,特別是其中“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一句,其中的悲慨、無奈,包含了他出處之間的選擇與彷徨,讓似懂非懂的我吟詠再三。當年我曾把整篇《歸去來辭》背了下來。也重溫了他的《桃花源記》,《飲酒》等名作。覺得好,卻依然被一眾古代詩人、文人的好作品吸引。那時候選了一門講魏晉南北朝詩文的課,記得那位女教師氣質很好,卻不記得她對陶淵明的評價了。青年的我讀陶淵明,在山水田園之外領略到更多,然而依然只是隔霧看花:雖然若有所悟,卻說不清道不明。
第三次接觸陶淵明是這些年。首先是讀了加拿大的葉嘉瑩先生對陶淵明的評論。在葉先生《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中收錄了她論陶淵明詩歌的文章六篇。她對陶淵明詩歌的評價之高,如“在中國所有作家之中,只有陶淵明一個人可以說是沒有一篇作品不好”。我讀的時候想:真的嗎?我半信半疑。
也許是葉先生的這句評斷吧,我買到了中華書局“中華傳統詩詞經典”叢書中的《陶淵明詩》。過去兩三年中,我從頭到尾通讀了這本書。粗略估算,該書收錄了陶淵明詩歌約一百二三十首。據辛棄疾的《鷓鴣天·晚歲躬耕不怨貧》中說陶淵明“千載後,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 大約在南宋時人看來,陶淵明的詩歌就是有大約百多篇吧。這樣看來,即便這本《陶淵明詩》不是陶淵明所有詩歌的全集,說該書收集了陶淵明的主要詩作應該沒有問題。
更重要的是《陶淵明詩》的評註。陶淵明卒於公元427年,距今1600年。其詩歌中的用詞與現代漢語有很大的差異,再加上古代文化文獻典故的入詩,等等,沒有好的註解,讀陶詩也將是事倍功半。幸運的是,該書的評註者袁行霈是古典文學家、北大中文系教授。從《陶淵明詩》一書來看,他對於陶淵明有深入的研究。
《陶淵明詩》一書的結構是:詩、題解、注釋、評析。我的讀法,先不看注釋地讀一遍詩,然後再看題解,再讀注釋,注釋讀完後,再讀一遍詩,最後再讀作者的評析。
兩三年的光陰不長不短,我讀陶詩不緊不慢。袁行霈先生的註解詳盡、透徹、嚴謹。我這一場與陶淵明的相遇,可說是“細讀陶詩”了。
細讀陶詩的時候,人已中年。中年人或許沒有青少年那種“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的感覺,但是比青少年對人生的思考與閱歷卻多了許多。這一點對於我理解陶淵明與他的詩文似乎有很多幫助。
細讀陶詩之後,我又讀了一遍葉嘉瑩先生對陶淵明的評論,深感她“在中國所有作家之中,只有陶淵明一個人可以說是沒有一篇作品不好”的說法頗有見地。我個人讀的古詩詞有限,也沒能做到讀遍某一位詩人的所有詩作。最接近的就是通讀了這本《陶淵明詩》。我的感覺:這本書中的陶詩沒有一首不好。看來葉嘉瑩先生與辛稼軒前輩等評論的有道理。
陶詩的題材並不複雜。陶詩如陶淵明的人生。詩歌是他人生感悟的一種表達。陶淵明的人生並不複雜,曾經試着出仕,最終“守拙歸園田”,以躬耕度日。因而其詩歌寫的不過是他頗為簡單、甚至可說是單調的人生罷了。作為躬耕度日的農夫,陶淵明除了要種地,就是讀書、喝酒,偶爾與友朋聚會,等等。於是自然地,他的詩作不外寫些躬耕田園生活、讀書雜感、飲酒所得、與朋友的唱和酬答,自己對於人生、出處、死亡等大問題的思考與感悟。
簡單地說,陶淵明過的是平淡的人生,寫的是平淡的詩歌。
然而,僅僅平淡還夠不上“好”的評價。平淡的詩歌在中國兩千年詩歌歷史上,從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留下來的卻實在不多。僅僅平淡是留不下來的,如果是那樣,也就不會有這本《陶淵明詩》了。
曾經聽人說,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借用一下,平淡而有(意)味是陶詩的主要特點。第一遍讀陶詩,感覺平淡,然而讀完之後,覺得有味道,讓你覺得好,想要再讀,甚至反覆讀,甚至你可以感覺到和詩人的某種精神上的微妙連接。
生活是平淡的,這一點在公元五世紀陶淵明的時代和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並無二致。藝術卻一定要“有意味”,或者說,有某種藝術性。這種藝術性必然藉助藝術的媒介,比如詩歌語言,來達成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某種精神連接。
把平淡的生活藝術化似乎是所有藝術家包括語言藝術家的工作。而陶淵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陶詩的藝術成是《陶淵明詩》吸引我的最重要因素。要怎麼形容他的藝術成就呢?或者可以借用袁行霈先生對陶淵明風流總結性的說法“簡約玄淡”。簡約說的是陶詩的藝術表現,不論是四言詩,還是五言詩,陶詩讀來都言簡意賅,看似平淡卻大可玩味。至於“玄淡”說的是陶詩的思想內涵:前面說過,陶詩有許多言志之作,表達自己對於人生、出處、死亡等大問題的思考。這樣的思考是深入的,玄遠的,從而他的詩歌總給我一種超脫的感覺。
同時,讀陶詩在我如讀陶淵明本人。陶淵明是文學與人生合一的人。這樣的作家,中國歷史上罕見,怕只有他一人而已。陶詩中表現出的魏晉風流是《陶淵明詩》吸引我的第二個重要因素。
袁行霈先生在《陶淵明詩》中還發表了《陶淵明與魏晉風流》一文,認為陶淵明是魏晉風流的代表人物,並且他實現了魏晉風流的極致:“陶淵明雖然處於魏晉風流的最後階段,但他絕不遜於那些赫赫大名的風流名士,甚至可以說他達到了風流的最自然的地步,因而是最風流的風流”。
對於魏晉風流,袁行霈先生有詳細的解說,這裡就不贅述了。簡單地說,風流就是一種人格魅力,風流的最高境界是自然。而《陶淵明詩》裡讀出來的詩人正是這樣一個風流人物(不是名士,因為陶淵明身前聲名不顯)。
自然在於真誠。所謂“修辭立其誠”,陶淵明做到了。其詩文表現的是自己自然、真實的人生體驗與思考。文如其人的結果是:作為讀者,我既感動於陶詩的藝術魅力,又激賞於陶淵明的人格美。
陶淵明的人格魅力概括地說是他的藝術化了的人生。陶氏藝術化人生的核心是詩人內心的一種堅守以及這一堅守帶來的超越。陶氏的堅守在於他對自己本性的堅守,委心任性,順其自然。比如他的辭官,“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縱觀中國歷史上,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詩文表達了古代知識精英對於入仕“違己交病”的抱怨甚至批判,然而因此而辭官的卻是少數。至於不管“飢凍”也要不做官的則更是少之又少。陶淵明做到了,怕是一人而已。
此次讀《陶淵明詩》,是我對陶詩的一次最全面的閱讀。閱讀中,陶淵明的人格魅力與陶詩的藝術魅力交相輝映,他一個人的堅守超越了時空,在一千六百年後依然讓我如沐春風。這一卷《陶淵明詩》我將一讀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