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讓我幾乎想放棄當醫生的兩歲男孩兒 |
送交者: 曾華 2023年10月02日12:28:0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一個讓我幾乎想放棄當醫生的兩歲男孩兒 曾華 寫於二零二三年一月四日 大約在三十三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當時做為華西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皮膚科的主治醫生,正好輪到管病房。 作為年輕的主治醫生,我們大概是管一年病房上一年的門診,管病房的時候,每個星期五上午我還必須上半天的專科門診,因為我的研究生課題是關於自身免疫性疾病尤其是糸統性紅斑狼瘡的早期診斷,所以我畢業留校後的專科門診也主要是針對自身免疫性疾病,除了紅斑狼瘡以外,還有皮肌炎,硬皮病及結締組織病等。 當時我們醫院的皮膚科床位約24個,我管半個皮膚科病房的床位即12個。每天早上八點鐘是晨會,主要是值夜班的醫生護士交換夜間所有住院病人的情況。 交完班就是主治醫生帶領住院醫生,進修生和實習生查房,所謂查房就是把所有病床的住院病人,從一床到二十四床的病情,診斷治療情況過一遍,由實習生和進修生匯報病人情況(他們都需要在查房之前把自己管的病人詢問一下,任何化驗結果和其他檢查報告收集歸納放入每個病人的病曆本里,那個年代還是紙質的病歷沒有電子病歷,供主治醫生隨時查看和提出是否需要修改診斷和治療方案。 如果是新入院的病人,負責寫入院病歷的實習醫生(醫學院最後一年的臨床實習)或進修醫生(大多是從其他醫院送來深入學習的皮膚專科醫生,專業知識程度不一,有些剛進入專科,有些已經行醫許多年了)需要匯報完整的病史。 查房的另一個環節就是主治醫生帶着所有參與查房的醫生們挨個對每個病人進行面對面的詢問病情進展,查看皮損情況,給病人及家屬提供與主管醫生溝通的機會。 這樣的話主治醫生才能充分了解自己管的每個病人的具體情況,掌握第一手資料。有時候實習生或進修生會因為臨床經驗不足,匯報的情況不完整甚至不正確,這樣會耽誤病人的治療進程。 每個星期三上午是主任大查房,即由當界的皮膚科主任或副主任(教授和主任醫師級別的資深專家)帶領大家一起查房,主要針對一些疑難雜症病例的診斷治療問題,及相關疾病國內外診斷治療的進展,科學研究報告等學術性分析。 另外根據需要,有時候還會專門組織全科所有專家教授參加的疑難病案討論會。 以上只是對當時我工作的部分情況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下面是我想講的故事。 那天我管的一個病床收治了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子。診斷為大疱性疾病,是一種嚴重的過敏反應,歸屬於自身免疫性疾病範疇,記不清當時的過敏原因,好像是什麼藥物引起的還是打什麼疫苗接種。臨床上經常遇到病史病因不明的病人,這與病人及家屬的文化水平,對疾病的認識,對平常生活的細節觀察有關。 小男孩兒病情比較嚴重,家裡是農村的農民,剛開始在當地醫院救治了一段時間,皮損惡化擴大,轉至我們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當時在整個西南諸多省市最有影響力的醫院了)。 映像深刻的是小男孩白白靜靜,由於缺乏營養,有中度貧血,所以皮膚蒼白沒有小孩子應有的紅潤氣色。不知道是他特別懂事,還是身體虛弱無力,儘管全身上下都是鴿子蛋大小的大疱疹,但很少聽見他哭鬧。大疱疹是一種皮損傷及到真皮的,又深又大的水疱,水疱破裂後留下深淺不一的皮膚缺失的皮損,表面呈白色或紅色的皮下組織,很難形容,如果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身上的皮膚有許多坑坑,凹陷的,表面沒有正常的皮膚蓋住。 由於病情在當地醫院有些耽誤,入院後馬上用免疫抑製劑糖皮質激素靜脈滴注,以防止免疫反應繼續加重出現新的皮疹,另外一方面就是因為皮膚損傷廣泛,皮下組織直接暴露在外,很容易繼發細菌感染,鑑於已經有些皮損出現化濃性滲出物,為了避免細菌通過傷口進入血液造成危及生命的敗血症,所以在靜脈滴注中加用了抗菌素。 免疫反應控製得不錯,很快就沒有出現新的皮疹啦。問題的關鍵就是希望通過加強營養讓破潰的皮損儘快長好,這樣暴露在外的皮下組織就不容易繼續受到外界細菌的傷害。雖然每天護士都會幫小男孩換藥,用高溫消毒後的乾淨的紗布遮蓋傷口的地方,皮損面積太多太大,對這類的皮損局部沒有什麼特效的外用藥物,只是蓋住皮損減少暴露,但畢竟大環境中存在着許多細菌,防不勝防。 不像我們正常人,全身都有表皮真皮掩住。每天查房我都會嚀囑孩子的父母一定要讓孩子多吃點東西,加強營養。話雖這麼說,可是我也看到孩子的父母臉上的愁容。一看就知道他倆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不怎麼說話,我每次說什麼他們就點頭說“行,行!”,讓我有些着急的是皮損癒合情況很差,沒有見周圍新長的皮膚,皮損的地方顏色仍是蒼白的,雖然剛入院時的皮膚感染有所改善,但抗菌素也不能一直用呀。 後來聽經常給他換藥的護士講,他家裡為了給孩子治病,早就把錢花光了。那個時候的農村家庭,有一個男孩子就是全家的寶貝,為了來大醫院治療,把家裡的豬也賣了,現在孩子的父母經常都是只買一份白飯倆人分着吃,菜都捨不得買點,更不要說吃肉了。 小男孩也是沒什麼吃的,他們也知道兒子需要吃好點,可卻實沒有錢呀。最氣人的是,男孩子病情稍稍穩定一點,他父母提出來想要出院回家了。怎麼可能呢?全身上下這麼多皮損,表麵皮膚不長好,回去的結果就是傷口處皮膚感染,敗血症,命就沒了。 不行,我急了,堅決不能讓他就這樣出院。看着他我就會想起我的兒子,當時我的大兒子也是兩歲左右,作為當母親的,我當然知道這個男孩兒父母愛他有多深。 可是他父母確實沒有錢了,四處找人借錢。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我不甘心,我真的不忍心讓他就這麼出院,後果不堪設想。 做為臨床醫生,我非常清楚這個時候這位小男孩最需要的是什麼,當然是營養呀,高蛋白質營養物質是唯一的也是最佳最快讓他的皮損癒合的東西。靠吃太慢了,新鮮的皮膚不儘快長岀來替代壞死的皮膚,傷口會越來越深,越來越大,繼發感染的風險也越來越大。 這是蛋白質的優勢,什麼糖呀,脂肪呀,能量呀,在這種情況下遠遠不能與蛋白質比,幫助細胞組織再生修復能力特別強,無論是對全身的免疫力還是局部傷口癒合都是效果顯著的東西。 而且最快的方法就是靜脈滴注人體白蛋白,這是當年最昂貴的藥物或者應該說是治療營養品吧。一般人用不起,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是二十幾塊錢一支,我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一百一十塊錢。 這個男孩兒的父母絕對支付不起的,而且一支也管不了多少用,儘管小男孩個頭小,不像大人一樣需要那麼多,按公斤體重計算,估計要讓他的皮膚長得快又基本上蓋住大部分皮損不至於因為暴露在外引發全身感染的危險,至少要儘快輸上四五支吧,然後就靠他儘量多吃營養豐富含高蛋白食物來維持後續的恢復。 可是哪裡有錢買這玩意呀,打死他父母也湊不夠這個錢。估計他父母也不知道這個的重要性,不是學醫的,不靠臨床經驗,誰能想到呢? 我開始發愁了,明明知道可以救他一把,卻又眼睜睜地看着他受罪,你說這是一個什麼滋味呢? 左想右想,我想到一個壞主意。我知道我們科室里的護士治療室有一個柜子,裡面都是一些病人出院了剩下的住院期間沒用完的藥物。 一般來說,治療方案定了以後,醫生的醫囑都是按一個療程或一個星期來下處方的,為了保證每個病人能夠及時得到有效的治療,大多數時候都是由護士把一個星期的藥領回來,按病人的名字鎖在治療室的藥櫃裡,每天值班的護士按照醫囑分發到病人手裡,這是口服藥物,如果是肌肉注射或靜脈滴注的藥物則由在班護士給予治療。 因為醫生平常工作的工作室與護士治療室連在一起的,而且醫生給病人抽血做化驗的空針針頭等器械都是與護士給病人打針打點滴的東西放在一起的。 所以我知道護士治療室那個藥櫃裡有一些剩餘的藥(那個時候不象現在這樣嚴格的藥品監管制度)。我就想打那些藥的主意,我找到護士長,一個無比善良的人,我把我對這個小男孩兒的擔憂告訴了她,當然她天天在病房上班,我一說她就明白了。然後我又說,因為我的兒子正好與這個小男孩兒同齡,無論如何也不忍心看着他就這樣帶着滿身的皮損出院。 我說我想救他一命,至少讓他的皮膚長好一點再出院,我擔心他們家的衛生條件,農村人在那個年代住家條件很差,不可能像在醫院裡每天有護士精心照料他的傷口。 我用商量的口氣對護士長說,能不能把藥櫃裡出院了的病人剩下的藥拿到藥房去換幾支人體白蛋白注射針劑,這樣的話可以真正幫助到這個小男孩兒。 那個年代大多數城市人都是公費醫療,住醫院吃藥打針輸液治療費用都是國家或單位報銷,自己基本上不出錢,所以出院的時候除了口服藥帶走,注射的藥不可能帶走。除非是沒有公費醫療的農村人或沒有工作單位的城市居民等,因為每一分錢都是他們自己出的,出院的時候護士會幫助他們結算一下剩下的藥,不能帶走的注射藥劑就會拿到藥房去退掉,要麼退成錢,要麼折換成長期需要服用的口服或外擦藥帶回家。 我是大概了解這些關於藥物退還或交換的事情,只是從來沒有具體操作過。只能求助於護士長,一是我知道她的為人。二是我相信她的公正性,她的聲譽在周圍科室都很好。由她出面去找藥房的藥劑師們,應該行得通,她平時也與藥房的人很熟,更何況我們這樣做又不是為私利,而是為了幫助一個小男孩兒,那些剩餘的藥放在柜子裡,久了也會過期浪費掉了,還不如拿來救一個人的命。 當然從醫院的規章制度來說,這是違反藥物管理條令的。我也是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就想試一試。 結果不出所料,護士長很通情達理善解人意,藥房的藥劑師也是很有同情心,所以我們就一供換了四支還是五支(不太記得了)人體白蛋白(謝天謝地,這個過程除了違法違規以外,沒有傷害到其他人的利益)。 令人欣慰的是,輸上這幾支人體白蛋白後,小男孩兒的皮損很快癒合,只見傷口周圍紅嫩紅嫩的新鮮的結締組織和表皮像雨後春筍一樣,一天一個樣,小男孩和他的父母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不久後他就出院了,我也心裡踏實了。只是因為經歷這個事情,讓我感到很累,這種情況並非少見,只是因為每次見到這個兩歲的小男孩兒就讓我想起我的也是兩歲大的兒子,我會想要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兒子身上,我會多麼痛苦呀!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個小男孩兒是幸運的,湊巧我們科室里有一些剩餘的藥品可以去做交換,也正好他的當時的身體狀況是可以通過這個人體白蛋白來加強康復,如果是其他問題的話,那怕再多的藥或錢都不一定能救得了命。 當然我的心累也是因為對當時的社會問題感到失望和擔憂,我們幾個人一起的微薄之力,又能幫助多少人呢?成天在醫院工作的人都知道,這樣的病人天天都有,要同情同情不完,要幫助幫助不完,這是一個社會問題,這就是現實,剩下的就是自己想通一點,麻木一點。 說實話,我那個時候真的有想放棄做臨床醫生的想法,我知道這是我的問題,心理素質不好,生性敏感,多愁善感,啥事兒往心裡塞。不如去搞基礎研究,在實驗室做實驗,臨床的事情眼不見心不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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