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橡皮擦

那是70年代。教室里很熱，9月的南方氣溫仍然很高。

老師臨時不在，大家都在埋頭寫作業，我很快就寫完了，開始東張西望，這時眼睛的餘光捕捉到一個東西在地上滾動，一塊橡皮擦滾到了身邊通道對面的一個課桌下面不動了。

又是他掉的。我們的班長，兼年級紅小兵中隊長。他不僅是班上最大的官，也是整個五年級同學中最大的學生領導。

自9年1日開學以來，他時常愛掉東西到地上。筆，筆帽，甚至作業本也會掉落。也許天太熱，用課本扇風時不小心從手上滑出去的吧。總之，這些東西掉在地上時會有響動，都會引起坐在旁邊同學的注意，但掉橡皮擦就不同了，沒有聲響，很少有人察覺。

我有時在想，現在都快初一了，還有什麼課需要用到橡皮擦呢？但他偏偏在用。

而且每次掉東西時，他都會自己過來，蹲在地上摸索一陣子，即便附近有人想幫忙，他也會制止。

有一點比較有定數，那就是每次東西的落點都在我左邊並排的那個桌子附近，雖然有時有偏差，但差不了多少。那裡坐着我們的班花，她老穿着裙子。

此時橡皮擦正好落在了她課桌的前面右下方，這次除了我以外，似乎沒人發覺，我扭頭看了一眼班長，他正站起來，遇上了我的目光，突然教室門口有人在對他招手，他遲疑了一下，徑直向外走去。

我猶豫片刻，心想是否應該幫他撿起來？這也算是一種幫助吧。離開座位兩步，蹲下身去，我拾起了那塊橡皮，一抬頭看見了桌下班花裸露的腿，正好是二郎腿的姿勢，還踩在桌下的橫杆上，裙下的大腿部也露出了一大半。很白皙水嫩，不胖不瘦，我感到有一股異樣的熱流衝進了我的體內。

突然身邊響起了一個聲音：“那是我的橡皮擦。”一隻手伸了過來。是班長！鬼使神差地也蹲在了我身邊，他朝我的視線看了看，然後迅速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當頭給了我一槍。

我臉上頓時發燒，我想我是臉紅了。桌下的腿馬上從橫杆上放下，雙腿閉合，裙子下垂。

我猛地站了起來，班長隨後也緩緩地起身，就像一根搖起的大炮，炮口對準了我。我機械地把橡皮擦遞了過去，如同繳械投降。

後來的上課幾乎都沒聽進去，心虛的就像做賊，老想着剛才的那個景。我感到身後班長那根炮筒對着我不斷在開炮，我背脊上汗流如雨。

不，感覺上背脊在流血！

下課後，我低頭迴避着班長的目光。那是一對大義凜然的眼，總是閃爍着在階級鬥爭中一往無前、橫掃一切的光芒！

班長在班裡屬於兩個年長同學中的一個，但他的言行像個大人，比我大五六歲的那種感覺。他的臉有菱角，眉毛很粗，只是嘴巴長得有點尖，耳屏長成一小坨肉球。他總是穿着軍裝，走路很快，擅長體育，非常威嚴，我心裡有點怵他。他的學習成績也還可以，關鍵是大權在握，我想入紅小兵，他的作用至關重要，雖然舉手表決的票數也很重要。

這是小學的最後一個下半學期，班上只剩5個同學不是紅小兵，按理說最後這一次該輪到我了。

特別還發生了一件事有助於我的進步，那就是上次作文課的作業，我放了一個炮仗。我寫的受到了特別表揚，而且不單單是一個表揚，它還有一種“政治”上的意義。

那是一篇題目為好人好事的作文，全班清一色的都是描述有關幫助人推板車、拉板車上坡的好人好事，只有我寫了別的，那就是裝滿磚頭的板車上坡時磚頭掉了，我上前去撿，而且又從車上卸下一些磚頭一點一點地搬到坡頂，一起把板車拉到坡頂以後，再把磚頭放回，這樣有利於減少板車重量，容易上坡，裡面又加上了一點從小做起、愚公移山的精神，得到了老師的讚許，屬於寫法獨到的描述。

老師還順帶說了幾句班長作文里的一段文字。班長幫助推板車上坡時用雙手直接去推輪子，手上滿滿的都是泥巴，精神感人。

但整個評說讓人感到班長只是陪襯，我才是主角。他見到我時第一次主動跟我點了一下頭，我卻多想成他大概心裡同意我這次加入組織了吧？

聯繫到目前的狀況，我在其他方面也沒有什麼問題，這次入紅小兵，應該水到渠成了。

其實我撿橡皮擦除了幫助同學外，也有討好的成分。班長一般是不會把我這樣的人放在眼裡的，這樣的幫忙多少可以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我的家庭政治面貌在班裡處於劣勢，組織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但時至今天，大家基本都是了，像我這樣的人吸收進來也很平常。

過了幾天，終於到了討論吸收新紅小兵的時候，下午最後一堂課後全班坐在教室里進行討論表決，我被提名了，名字寫在了黑板上。

有同學提出了我的優點，學習好。這點對我來說仿佛不是優點而是缺點，每次都是這一條，理所當然似的，好像除此之外，別無他處，讓人感到乏味。關於政治思想，這是我的弱項，因此沒有具體衡量標準，全憑嘴巴，特別是別人的、更關鍵是領導的嘴巴來定奪。有人提出了我有所進步，比如那篇作文。說着說着，似乎大局已定，就等最後一步了。

老師看了看大家，正準備說舉手表決時，班長站了起來，說了一聲：“我來提一點看法，同學們聽聽……”

他說起了幾天前撿橡皮擦的事情，認為我有不健康的資產階級意識，這反映了內心深處的東西，要警惕。最後他特意強調了一句：“他的臉當時一下子就紅了，這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說到這裡，全班所有的眼睛都射向了我，我頓時臉發熱，臉真的紅了。

我本想站起來反擊的，但臉紅就是心虛，就像舉了白棋，我癱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眼看着撲面而來的刺刀逼近，毫無招架之力。

站在前面的班主任女老師吃了一驚，一時不說話，接着鼓勵大家再發言，還有沒有其他的意見。

沉默一陣子後，隨後的意見方向發生了變化，有同學提出當紅小兵不但要從行動上夠條件，思想覺悟上也要夠條件。

開始舉手表決了，黑板上的五名同學我是零票，我落選了。

我真不明白，連提名我為紅小兵人選的那個也沒舉我的手。

在結束時老師卻說最後批准還需等待，有些情況還需進一步了解，屆時公布當選名單。

我好像又活過來，心想是否會有轉機。一般來說全班只有一個人不是紅小兵，這總有點不好看，這個學生仿佛就是一個公敵一樣的存在。小學生一個，不至於吧？而且我除了家庭有點灰暗之外，也沒什麼不好，而且學習上一直優秀啊。

事後老師找我單獨談話，了解情況。我鐵青着臉，開始我說沒看到什麼，但老師說已找其他在場的同學了解過過了，希望我能端正態度，虛心接受同學們的批評幫助，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時。最關鍵的是班長首先站出來把事情曝光，這就說明了誰是誰非了，光明正大才是真。聽到這裡，我又臉紅了。最後老師嚴肅地鼓勵我要繼續要求進步，還特意組織了是班幹部的紅小兵成員為我開了一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小會，說是為了幫助我特別召開的，這是關心和愛護。

班花應該參加的，她卻沒有到會。

按照老師的意見，我寫了一個思想匯報，意思是表明自己是無意中看到了不應看到的東西，但只看到了小腿部。但會上班長卻說不可能，應該看到的更多，希望我以後引以為戒，多多注意。

太不爭氣，我又控制不住自己，臉紅了，嘴巴再怎麼爭辯都是徒勞的。我看着班長那張所向披靡的臉，上面都是奮勇向前；同學們一個個投來的審視目光，裡面都是一眼看破，我感到自己再怎麼努力，也難掩內心的骯髒，在眾人面前扒開袒露，暴露無遺！

後來不久，班長作為一名小學生，因為思想成熟度較高，破格加入了紅衛兵，成為學校的一個典型。這在當時是個稀罕事，因為紅衛兵必須是初中以上的才夠格加入，只有特殊表現的小學生才能被特別授予。

班主任老師在我們小學畢業時也被評為政治思想先進個人。她成功的例子就是關於我的這個事件，她從家庭根源上找原因，挖掘出了這是階級鬥爭在現實中的具體體現，確實比較生動。我們班小學畢業還有個別同學不是紅小兵這一特殊性，也成了學校政治活動中一道獨特的亮麗風景。

下午最後一堂課結束了，像往常一樣，有事情都會在這個時候把班上的特別學生留下來開會，這是一種榮譽。最開始時紅小兵很少，就把紅小兵和班幹部留下；後來紅小兵多了，班幹部基本都是，就把紅小兵留下。現在班上除了我，都是紅小兵了，老師說紅小兵留下，只有我默默地收拾課本書包，在全部同學面前狼狽地離開。

大概老師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她不再宣布課後會議的事項，我鬆了一口氣，可班長卻大聲宣布是紅小兵的留下，我又敗了。後來一到下午最後一堂課，我都會把所有的東西提前裝入書包，一到課堂結束我就最先拿着書包走人。還好此時臨近小學畢業，這樣要開會的情形也就出現過三次，我終於熬到了小學結束。

雖然老師號召過大家要幫助我，可我卻成了孤家寡人。此外，我發現那些愛穿穿裙子的女生都變了，從此不再穿裙子來上課，而且見到我時臉上表情嚴肅，頭扭向另一邊迅速走過，我此刻就會想到電影裡革命群眾見到牛鬼蛇神的場景，比較起來覺得大家客氣多了，頓時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