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歷史的演進湮沒了的希臘科學
蔣聞銘
文藝復興,以回歸古希臘的科學和自由思想為號召,將歐洲社會的目光,從對神的世界過千年的沉迷,轉移到人的世界裡;把歐洲人的生活理念,全體從尋求被神接納靈魂永生,轉換成了追求享受世俗生活的美好;科學和自由思想,死灰復燃。文藝復興運動,是歐洲中世紀文化荒漠的終點,也是人類文明走向現代的起點。現代社會,對古希臘文明推崇備至。
問題來了。古希臘文明,當年是被誰摧毀了?科學和自由思想,是被誰湮沒了? 中世紀一千年,天主教會壟斷掌控知識文化。所以神和天主教會,就自然而然地背上了這口大鍋。認定湮沒了古希臘科學和自由思想的罪魁禍首是天主教會的,不在少數。大家既言之鑿鑿,又扼腕嘆息,設想着如果沒有天主教會,古希臘的科學和自由思想興許就不會被中斷,現代科學現代文明,有可能早一千年就有了。
古希臘的科學,數學物理天文,實實在在是了不起。數學從畢達哥拉斯學派,到柏拉圖學院,再到歐幾里德,中學生現在學的幾何代數,都是希臘人的發明。他們甚至在兩千多年前,就知道怎樣用無窮和算面積。這個離定積分,說到底就不差些什麼了。物理學從泰勒斯到德謨克里特,再到阿基米德。 Aristarchus of Samos, 居然早哥白尼一千多年,發明了日心說。
不幸古希臘的科學傳統,在中世紀的歐洲,差不多全體被遺忘了。科學後來有機會死灰復燃,幸虧了穆斯林世界的學者們。他們把從康士坦丁堡搶來的希臘文化典籍,不但保留了下來,而且還做了整理消化。這些典籍,後來慢慢地,傳回了歐洲。科學的復興,穆斯林世界功不可沒。
不過現代人,也大可以不必妄自菲薄,說古希臘的思想家科學家的才智聰明創造力,有多麼的無與倫比,可望而不可及。怎麼說呢?哲學思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跟萊布尼茨康德一比,就是小兒科。希臘哲學,包括柏拉圖,容易讀容易懂。亞里士多德讀起來要難一些,但那是因為他寫的東西,一二三四五,ABCDE,從頭到尾,都是乾巴無趣的學究文。到了現代,萊布尼茨康德,讀起來理解起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再到了黑格爾,就只有神能讀得懂了。不過大家有很長一段,對黑格爾理性思辨的彎彎繞,越讀不懂就越佩服,越認定了他的哲學,是空前絕後的大學問。 說到數學物理天文,歐幾里德阿基米德,包括Aristarchus of Samos, 較起真來,和伽利略牛頓萊布尼茨比創造力比成就,就不知道要差到了哪裡。如果將現代科學比作一條七尺大漢,古希臘的哲學科學,也就能算是三歲的孩子。當然了,身長七尺的大漢,都是從三歲的孩子來的。
古希臘的科學和自由思想被湮沒被遺忘,有一個過程。從亞歷山大到羅馬帝國再到基督教,科學和自由思想,一直在走下坡路。亞里士多德是亞歷山大的老師,這個沒錯。但是老師的學問,學生學了多少,特別是像亞歷山大這樣四肢發達的頑童,學了多少,真不好說。現代人的共識,是他根本就什麼都沒學着。亞歷山大先征服希臘城邦,後征服埃及波斯帝國,一直打到印度,一路殖民,客觀上傳播了希臘文化,但是他血腥的武力征服,對希臘人的自信心和創造力的打擊,是致命的。再後面羅馬對希臘,又是野蠻征服文明。羅馬人學古希臘,頂多是皮毛。到阿基米德死在羅馬士兵刀下的時候,古希臘的科學傳統, 就沒剩下什麼了。基督教興起,亞歷山大城裡存留的自由思想,科學精神,風雨飄搖奄奄一息。受人蠱惑的基督暴民,用令人髮指的手段,殘殺獻身科學的美女Hypatia,成了古希臘科學之光徹底熄滅的標誌性的歷史事件。
古希臘的科學傳統自由思想被湮沒,有外因,也有內因。基督徒從耶穌開始,幾百年內被殘害受壓迫。世俗政府對付基督教徒的手段,野蠻殘暴,令人髮指的程度,對比Hypatia, 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這樣的殘害,非但沒有撲滅信仰的火種,基督教反而演成了燎原之勢。
希臘科學發展的原動力,是人對自然現象的好奇心求知慾。當時的古希臘,無數的小城邦,社會組織的規模,遠沒有大到必須用統一的思想來維護的地步,所以自由思想,人類的好奇心,有成長的空間。和古希臘同時的中國,春秋時期,思想自由的環境,百家爭鳴的理論實踐,和希臘文明的繁榮,有相似共通之處。 但是,在單純的求知慾驅動下的科學和理性批判的發展進步,人類認識自然的努力,在古希臘,已經達到了極限。想要把古希臘的科學,發展成現代科學,必須有超出求知慾好奇心以外的原動力。
現代科學,之所以能夠在舊文明的廢墟上,將被中斷了過千年的古希臘科學和理性批判的傳統,發揚光大,使科學長成了參天大樹,究其根本,是因為到了近代,科學的發展,有了新的,比求知慾遠為強大的動因。現代科學,從一開始,就不只是以認識自然,而是以改造自然為目標。現代科學的方法論歸納法的發明者,是培根。他的表述再直白不過:知識就是力量!現代人認識自然,是為了獲取改造自然的力量!現代科學,不是有閒階級的智力遊戲,而是人類改造自然的手段。培根去世,是因為他在雪地里做冷藏實驗,着涼得了感冒不治。
現代化學的源頭,是鍊金術;達芬奇伽利略,研究自由落體,是為了讓拋石機的發射,更有準頭;牛頓萊布尼茨發明微積分,是因為當時各種各樣的應用問題,都歸到了如何做優化。這兩位給的答案,不約而同,是讓導數等於零。後來的天文學家們,鑽山打洞想盡辦法,要把月亮行星的位置算準了,是為了航海定位;倒是開普勒,用橢圓描行星軌道,有些像是一根筋受了希臘人對二次曲線的研究的影響。
人類社會的形成發展,人與人的協調合作,隨着時間的推移,規模由小到大,發展到古希臘城邦的規模,社會的組織管理怎麼弄,就成了問題。古希臘大大小小的城邦,也就成了社會組織社會管理各種辦法的試驗場。城邦和城邦之間,也打架,不過說到武力征服,有特洛伊戰爭的前車之鑑,大家都心有餘悸。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還整不明白,打贏了別人以後怎麼弄,就更整不明白。兩個最大的城邦,斯巴達政教合一全民皆兵,是柏拉圖的Republic理想國的模本;雅典則是事事投票的民主制度。雅典和斯巴達,打了一大架,斯巴達贏了以後,也只是讓雅典搞了個民主不是民主,專制又不是專制的寡頭政治,這個寡頭政治,不久就被雅典人自己推翻了。不幸二十一個寡頭,一多半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學生做的事,拿老師頂缸,所以找理由藉口判了他死刑。
不過城邦和城邦之間,老打來打去,沒個盡頭,也不是事。這時候就有人橫空出世,野蠻征服文明,不是搞全面的血腥屠殺,而是用屠殺做手段,威嚇大家。這一位就是馬其頓的亞歷山大。但是你靠武力嚇唬人得來的地方,不容易守得住,所以亞歷山大一死,馬其頓帝國,就又四分五裂。再後面,又來了羅馬人,還是武力征服。他們聰明些,管不住就不怎麼管,打下來的地方,只要給羅馬上貢就可以。不過這樣時間長了還是不行。最後羅馬帝國衰落,整個歐洲,演變成了和中國的春秋時期類似的封建社會。
歐洲封建制度的問題,是社會組織的上層,沒有統一的財權軍權人事權。上一層壓下一層,壓不太住。 壓不住,就必須另想辦法。這個時候天主教就來了。中世紀一千年,天主教會,全面壟斷知識文化,揚善抑惡的基督教義天天講,深入人心。整個歐洲,從皇帝國王,到普羅大眾,都對基督教義和天主教會代表神的權威,深信不疑。歐洲中世紀,社會的總體安定,依靠的是天主教會的精神權威。
對付自私自利的人性,精神上的約束,比拿刀拿槍比劃着的約束,更厲害更有效。社會組織的規模一大,要秩序要安定,直接高效的辦法,是統一全社會的思想。於是人發明了宗教道德倫理,約束個人極端利己的行為本能。以清晰的理性思辨為基礎,包羅萬象的思想體系,應運而生。天主教的經院神學,對主的信仰;儒家的禮義廉恥,忠孝節義,就都來了。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宗教道德倫理對人的思想行為的影響,持久深遠。宗教道德倫理與政府公權力的有機結合,是人類文明的核心精髓。
結果就有了兩千多年前,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漢武帝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也有了一千幾百年前,天主教在歐洲消滅自由思想,撲滅科學和理性批判的火種。這些行為是不是純粹的野蠻殘暴,在當時有沒有進步意義,不容易說得明白。對一兩千年前發生的事做評判,不能做事後諸葛亮,也不能應用現代社會的道德理念標準。古今中外,即使到現在,不管在哪兒,只要社會組織,是金字塔型的架構,社會的總體安定,就必須用單一的思想來維護。人類的社會組織,要麼放棄舊文明的金字塔,選擇三權分立的現代民主制度,要麼就必須焚書坑儒。所以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要砌防火牆,希特勒斯大林毛澤東,都焚書坑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