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厭煩那種陀螺一般不停忙碌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一看就是很沒腦子的。諸般生活樣式中,我只愛氣定神閒的悠然生活。比如深夜散步就很悠然。可前提是,午後要睡足。你不能連軸轉忙了一整天腰酸背痛,然後來一個深夜散步,那你肯定會心情不好,勉為其難,半路就會疲倦的折回,為自己的異想邊走而邊懊惱。
深夜散步的路徑首選河邊。河邊視野一定是極為寬闊,猶如把一顆四面圍堵的心放到了自由的曠野里,在那裡,你可以邊走邊審視自己在狹小的路徑里幾乎要迷失的人生,也可以審視那些在默然觀察你的人,那種事不關己高高在上的人,他們口中的燦若蓮花,正在枯萎衰敗,凋零死去。在人類經歷過這麼多世紀之後,你悠閒地徜徉在河邊,回憶着整個世界給你的記憶,我想,你總是不會一個人活着的。
你可以哼着小調在河邊的微風裡逡巡,抬眼望着夏夜裡的星座圖,你就會忘了隔壁老王他媳婦的碎嘴,那些細瑣的煩心事真是耗去了人幾乎大部分的生命,把好端端的生活過成了“偽生活”。在那種“偽生活”里,人成了一個被雞毛蒜皮所黏附的東西,意義缺失嚴重,以至於你會時不時問自己,俺活了差不多一輩子,這有啥意思?解放前,我在種地,解放後,我在打工。世界真是平的,幾乎從來沒有隆起過。
很慶幸自己不怎麼玩手機,也不看電視,世界在裸眼看來才是立體豐富的,這是視覺人生的精華所在,若是盲人,就是弄個尼康頂配也是白搭。人們其實還未覺察到裸眼看世界的豐富意義,就被屏幕截胡了。日復一日看了個滿眼虛妄,卻自認為深刻真切,對此我極其廣泛地不予認同。但也不是說我反對屏幕,那些所謂智能機械,其實我挺欣賞這些玻璃金屬做成的玩意,它們就像個意識哈哈鏡,絕對是挺逗的一塊塊碎玻璃。
深刻地講,所有所謂智能的技術發明,都是用來加速人們的忙碌生活的。也就是說,人們要是忙的跟機器一樣那就完美無瑕了。發明從事這項算計工作的人可以把財富堆積成喜馬拉雅山一樣高。極端點,那時百分之一的人口可以歡天喜地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財富。馬雲絕不會如雲,他們孤獨而鬧騰,可是世界若是鬧饑荒,他家糧倉的米卻怎麼也賣不出。
為什麼要選在深夜散步呢?無他,寂靜而已。而散步表明,我在地球上活着,正丈量着它的廣闊。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它看來,地球不過是一個藍色發光半黑的球體,而我是一根會思維的蘆葦,隨風在河邊搖擺着,擺入深夜的腹部。在我的人生故事裡,我喜歡的古希臘哲學家才是我真正的童話啟蒙者。每一個蘇格拉底琢磨過的觀念,我都要斟酌一番,酣暢地辨析一番,就像我才剛學會認識這些詞語,讓它們源源不斷流入我的骨髓。
散步意味着我在踐行自己選擇的道路。它就在前邊,等我走去。深夜的路一團漆黑,就算是很安全的環境,這樣漆黑的一團的前方道路也是令人微微有些驚疑的。尤其是沒有星月的深夜,四周靜寂的就像時間嘎然而止,整個宇宙忽然間回到了奇點時刻,等着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爆發,重新要把世界生成出來。就是不知道它要把地球拋到哪個星系團的哪個星系中去了。估計是沒有了。都是一些完全沒有任何生命生存條件的荒漠星球,翻滾在無窮的宇宙空間裡。
如果此刻在一團漆黑的道路旁,突然竄出一個吃人的惡魔,說到今晚為止,很多天沒吃的,需要我這副軀體打打牙祭,我一定會突然間魂飛天外,到火星上打個迴環再回到惡魔的面前,心底一萬個不願意。我會想念我的生活,想念我的老闆,儘管他把我早就折騰成了一條泥鰍,我還是想念他,這總比讓惡魔把我扯碎要好的得多。儘管我的生活實際上也是那種碎碎的存在,片片的疊磊,但畢竟還是那種時空間存在的東西,不是空無一物的壽終正寢。我想活着,但我還是強烈地覺得人有權力決定自己如何結束這一切。
散步的路上,我總是想很多。想到自己客居他鄉,童年的往事落入空中,一些舊人的面容如今何在?雖則那些記憶怎麼看也顯不出多大價值,就像今天的每個日子就像餿了一樣,然而,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抽象地看,就像一通胡言亂語,看上去言從句順,實際上,意義缺失,或者說歸納不出人們常說的那種慣常的意義。但也許不是毫無意義,只是不願意順從慣常的意義罷了。也許人們的身心處於那個意義的王國,無論人們生活在何處,那個意義的王國都糾纏着它的心,每一刻鐘都不會鬆懈,就像鎖鏈一樣,捆縛在身上,無從擺脫,也許你會說,那不是很正常嘛?不,這麼說就錯了。所謂的正常都是計算機程序,是配合機器操作的,而你不是那樣一個有用的機器。
早年購得一本盧梭的小書——《一個散步者的遐想》,屬於隨筆類閱讀叢書。我很喜歡看,那書裡面道出了一個獨立的人,一個自然之子的非常自由的感受。自我的剖析之詞幾乎源源不絕,思想之自由,精神之卓絕看了令人傾佩。作為啟蒙時代偉大的學者之一,盧梭思想的深刻性超越了時代,即使在今天看來,很多重要思想也不過時。他的《愛彌兒》《懺悔錄》至今依舊是人類著作中的經典,那個時代真是非常幸運,誕生了許多偉大的作家,湧現出很多偉大的人。蒙田,培根,伏爾泰,歌德等等這些偉大人物的著作影響了後世的人類,改變了人類的發展方向。從野蠻轉向文藝復興轉向現代文明。
今天我還沒有準備重新閱讀經典作家的計劃。但我想在人生的中年和晚年,這項計劃我一定會去制定和完成,就像深夜散步一樣,我希望自己能堅持下去,風雨無阻。個人的精神之旅總是一件大事,就像我青年時代就立志這一生就駐紮在精神的王國里,將之視為最終的故鄉,因為精神的沉重,在喧囂的人間根本找不到一個安放之地,一部巨大金錢的機器可以碾碎一切精神的機體,人們心知肚明,不用多費唇舌。所以,當充分的理由決定了你最後的選擇,那麼,明確的目的會使人極其迅速地行動,把一扇門關上,打開另一扇門。
當盧梭在“詆毀”中深居簡出開始他的漫遊式生活的時候,他的精神是非常壓抑的,而排解這種壓抑的出路就是走進自然,擁抱自然。這有點類似於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況味。而講現代性,盧梭比陶淵明要更趨近於真正的自然。境界自然是前者更高,更人類,更具人性。如果人們不是對兩種文化都有所深入的了解,就難以比較出他們的差別。基本上也沒有資格評價。畢竟基本的專業性把普通人攔在了天河之外,人們當然可以胡說,可誰會當真對待呢?胡說只需要詞彙量而已,而資格來自於嚴格審慎的邏輯規範。
深夜散步讓我有一種運動的活力來無所不思。我最喜歡的還是江邊堤岸,當地人把條江稱作為海,因為它離出海口比較近的緣故,它也有海所具有的潮汐現象。有風的時候你仔細聽還真能聽到海浪的聲音,撲在岸邊,一陣小小的咆哮。當我有一天老的不能在這兒走了,我覺得我的心依然會走在這個海的岸邊,依舊擁有這片江岸的空曠,在那裡,天幕依舊是星光璀璨,江風仍然是清涼溫柔,草坡蟲鳴悠然,寂靜壓住了人間睡眠的呼吸。人活一天就該思考一天,如此才不會虛妄度日,從而獲得快樂和滿足。
散步中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遠古的人,你延水而居,以捕魚為生。你和你的妻小身上裹着樹葉,用藤蔓繫緊在腰上,你身體強壯,鬍鬚不曾剃過,長發及肩,像一團茅草。妻子也是一般強健,不曾衣裾飄飄,弱不經風,儼然也是一個生存鬥士。一個兒子,身子骨充滿了那種渾樸的精力,一個女兒,美麗堅定,出落得像天際緋紅的晚霞。他們倆依偎在母親身旁,看着父親正把一條條洞穿的肥大的魚從竹排的簍子裡扔了出來,他們迅速沖了上去,把這些魚清理後放進鹽池。當早晨的陽光照射在兩岸茂密的森林之上,鳥群已經蜂擁而起在上空盤旋,然後群落在岸邊的淺水處享受魚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