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紅俊:黑娃

轉眼間黑娃從我身邊消失40多年了,杳無音訊。偶爾回鄉時我都會向村里人打聽,有
的人早已不記得他們父子了,反問我“黑娃是誰”。有的人說“他們早死在什麼地方
了吧”。可是我總不相信他們會死。
我們村有三千來口人,分西街、北街、南街、南嶺、北坡。黑娃家和我家住在南街。
村里人大多數住磚瓦房,也有幾十戶人家住窯洞。黑娃家就住着兩孔破舊的窯洞。窯
洞的門是用樹枝胡亂編的,窗戶上連紙都沒糊一張。
黑娃家只有他和他爸兩口人。他家是地主成分,土改時他那地主爺爺在村裡的批鬥大
會上被人用石頭砸死了,他奶奶當天晚上吊死在南嶺的柿子樹上。他家的十幾畝地都
分給了貧苦農民,老地主唯一的兒子也就是黑娃爸被趕出四合院,他就搬到遠親楊老
奶奶窯洞裡去住了。楊老奶奶膝下無兒無女,和黑娃爸相依為命。黑娃爸二十多歲的
時候,有個從四川逃荒來的女人來到村里。她跟村人打聽,看誰家能收留她,說只要
有一口飯吃就行。於是她就成了黑娃爸的媳婦。黑娃三歲那年,楊老奶奶生了個急病
走了。第二年從四川來了一個男人,說是黑娃媽的老公,生拉硬扯地把黑娃媽帶走
了。就這樣,窯洞裡只剩下父子二人。
我九歲那年秋天,發生了一件事兒。有一天,紅旗、國慶來找我,說北坡山楂林的山
楂都紅了,咱們去摘山楂,自己做糖葫蘆吃。他倆和我、黑娃同歲。酸甜的糖葫蘆是
我們村里娃的最愛,只有偶爾村里逢集的時候,才會有人扛在肩上叫賣。我問他們怎
麼做,紅旗說咱們每人從家裡偷一把白糖,你再從家裡悄悄拿一口鋁鍋就行。我聽了
十分興奮,就按照紅旗的吩咐做了。他倆呢,白糖已經包在報紙里,裝在褲兜裡帶上
了,而且每人肩上挎着一個軍用水壺。
路過黑娃家門口的時候,我提議把黑娃叫上,因為他是公認的爬樹高手,不論多高的
樹都能像一隻猴子一樣刺溜刺溜地爬上去,摘山楂需要他。他倆面露難色。紅旗
說:“我爸說黑娃家是地主,是階級敵人,不讓我跟他玩兒。”國慶說:“他們家是
壞人,我媽也不讓我理他。”紅旗爸是我們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國慶爸是大隊治保主
任。我堅持說,正因為他們家成分不好,才應該讓他們勞動改造,為我們貧下中農干
好事兒。於是就把黑娃叫上了,沒讓他從家裡拿白糖,估計他家也沒那好東西。
我們一路小跑着來到山楂林。黑娃攀到樹上摘山楂時,我們幾個找來幾塊石頭堆成一
個小爐子,又找來一些樹枝和樹葉當燃料。不一會兒,水燒開了,我們把白糖倒進
去,熬了一會兒,就把山楂往裡面放,興奮地期待着糖葫蘆的出鍋。
忽然起風了。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火已經燒到周圍的雜草上,而且火勢越來越猛。
我們嚇得顧不上收拾水壺和鋁鍋,撒丫子就跑,各自跑回自己家。過了約摸兩個鐘
頭,村里高音喇叭里傳來國慶爸爸急促的聲音:“北坡山楂樹林着火了!請社員們聽
到廣播後馬上挑上水去滅火!”
等社員們趕到的時候,山楂樹幾乎被燒光了。國慶爸看到自己家的水壺,回家後審問
兒子。國慶知道闖禍了,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爸說,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們
幾個憨娃不懂事兒,黑娃是地主家娃,肯定故意搞破壞,明天早上我就去縣上匯報,
讓公安局派人把他們父子抓起來。
那天夜裡,國慶從院牆翻進我家,溜到我房間窗外,向我通風報信。我倆立即翻牆出
去,直奔黑娃家,告訴他明天公安局要來人抓他們。黑娃聽後拍了拍我倆肩膀,啥話
都沒說就返回窯洞裡了。
第二天下午,一輛警車鳴着警笛開到村里,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黑娃和他爸再也沒在村里出現過。
上個月中旬的一天,我去東京日本雲南聯誼協會總部,見幾位國內來的慈善企業家。
一進會議室,一位身材高大,面龐黝黑的男人快步迎上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激動
地說“紅俊,好久不見了!”我正發愣,他抽回雙手,左手拿下口罩兒,右手遞過來
一張名片,上面印着:黑娃山楂集團董事長……
(2023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