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拒絕終點

“請吃橘子吧。”
像往常一樣,住在附近的惠子女士提來了一袋又大又甜的和歌山橘子。她五十多歲,
是個熱心的主婦。夏天她送來桃子,秋天則帶來柿子。
“謝謝,真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這些是別人送的,我只是分一點給你罷了。”
“這可都是上等果啊。”
“是啊,已經十六年了。”惠子嘆息着說。
十六年前,惠子女士的母親因病去世。她的病房同屋“病友”,是一位叫桂子的女
士。自那時起,桂子便開始時不時送些水果給惠子。後來桂子過世了,她的丈夫便接
過了這個習慣,至今未曾間斷。
因為是鄰居關係,惠子的母親一直待我很親切。她病重時我去探望過一次,那也是我+
唯一一次見到桂子的丈夫——一個穿着普通西裝、幾乎不引人注意的人,正默默地在
削蘋果。他抬頭對我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旁邊虛弱的夫人,儘管臉色蒼白,一眼
也能看出年輕時定是個美人。
那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此後再未見過,也沒有通信。只知道他經常出差去中國,
做一些中日貿易相關的工作。我從未細問。惠子在桂子的忌日,也會送去一支手繪的
蠟燭。就這樣,一來一往,十六年過去了。
“我現在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了,雖然我也會回禮,但他總是不斷地寄來,我根本回
不過來。我曾跟他說不用再送了,可他還是堅持。總想找個不失禮貌的方式拒絕,可
到底該怎麼說才好呢?”
惠子的母親得的是胰腺癌,確診時已是晚期,醫生說大概只能活半年。她住的是雙人
病房,恰巧和她同屋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患結腸癌女性。
兩人因病相識,聊起了人生,彼此訴說過往。當她發現對方竟也叫“桂子”(雖然漢
字不同,但發音相同),頓時感到一種命運的緣分,很快親近了起來。
有一天傍晚,探視時間結束,家屬必須離開。
“那我走啦,媽媽。”
惠子正準備離開,但平時乖巧的母親這次卻怎麼也不肯說“嗯”,她似乎有什麼預感。
“我不想讓你走。”
“我明天還會再來的。”
惠子安慰她,但母親依然不點頭。
“要不我去問問護士,看能不能借張空床,今晚你就住在這裡?”
“醫院是不能陪夜的……我明天一定會來。”
“我真的很痛,可是按了鈴也沒人來……”
護士們人手不足,總是忙着應對各處叫喚,不可能立刻回應。惠子多次請求護士幫
忙,卻也不敢太強硬,她說那種感覺就像是拿自己的母親做人質,令人難堪。
“我會再去拜託護士的。”
“求你了,別走……”
母親抓住惠子的手臂不放,她只好一根一根地掰開母親的手指。這時,隔壁床那頭傳
來了聲音:
“你放心吧,有我在這裡看着你呢,沒事的哦。”母親似乎安定了下來,雖然隔着簾
子看不見人,但那溫柔的聲音,正是桂子女士。惠子既感動又心酸,差點當場落淚。
幾個月後,惠子的母親去世;一年半後,桂子也走了。
“你說,我到底該怎麼拒絕這些橘子才好呢?”
惠子又重複了最初的問題。
“我覺得……其實沒必要拒絕。”
“那怎麼辦呢?”
“這些橘子啊,大概就是在說——‘不要忘記那些已逝去的人’吧。”我說。
死亡對於日本人來說,並不意味着終結,似乎是永遠不停的生生流轉的過程的銜接和
重啟。既然如此,友情當然也不會就此畫上句點。我思索着,最終這樣對惠子說:
“就不要拒絕了吧。有一種思念和情誼,拒絕終點。與其畫上句號,不如任其自然,
讓它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