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前潑水”與 “鍘美案”是兩個傳統劇目。前者又稱“買臣休妻”,後者又稱“不認前妻”。
“馬前潑水”是歷史劇,劇中主角朱買臣確有其人,《史記》與《漢書》皆有傳記。據史冊記載:朱買臣是漢武帝時會稽郡人,砍柴為生,窮困潦倒。其妻奈不住貧賤,將買臣休了再嫁。豈知不久買臣時來運轉,見賞於漢武帝,衣錦還鄉,出任稽太守。其前妻見之,羞愧自殺。據戲劇的演繹:買臣還鄉時與前妻相遇於途,後者遮攔馬首,希冀重溫舊好。買臣令人持盆潑水於馬前,說:倘能將潑在地上的水回收盆中,則可。 成語“復水難收”,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不過,究竟是先有這成語,而後有人據之演繹為戲?還是先有傳說,後有成語,最後才有這戲?難說。姑置之,以待高明。“馬前潑水”這戲因思想不合時宜,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即遭冷藏,致使朱買臣這人物,如今也鮮為人知。
“鍘美案”講的是窮書生陳世美考中狀元,隱瞞已婚的事實,招親皇室,貴為駙馬。其妻秦香蓮攜帶二子進京尋訪,陳不僅不認妻子,而且買兇殺妻與子不遂。秦香蓮投訴包公,包公不屈於皇權,將陳鍘死。“鍘美案”雖以宋代歷史人物包拯為主角之一,卻談不上是歷史劇,因陳世美,秦香蓮其人其事皆屬子虛烏有。“鍘美案”文革前頗受當局顧眷,演出頻繁。如今傳統戲劇雖然一概式微,而陳世美與秦香蓮卻有幸進入各種新編通俗小說以及電視連續劇,因而至今仍不失為文化名人。
什麼叫“社會穩定”?所謂“社會穩定”,指“能人”能夠安於社會的現有秩序。“能人”不等同“精英”,“精英”指業已進入社會上層的“能人”。為什麼強調“能人”?因為精英與無能的人都與社會穩定與否無關。前者是既得利益者,自然維護社會現有秩序,唯恐有變。後者一向安於社會的現有秩序,即使心有不甘,充其量不過無病呻吟,或者跟着起鬨而已,絕不會奮不顧身,帶頭造反。
怎麼才能令“能人”安分?古今中外,不過二途。或者壓制,使之屈服;或者給予機會,令之成為社會精英。不言而喻,前者是下策,後者才是能夠長久維持社會穩定的良策。舉例而言,歐洲封建社會一味高壓,結果好景不長,終於導致資產階級革命。中國的辛亥革命,如今也被中共官方定義為“資產階級革命”,其實不過是欺人之談,純粹出於迎合馬克思主義史學觀的需要。辛亥革命的口號分明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是民族主義。“平均地權”,出自傳統儒道“不患貧而患不均”。二者與資產階級皆無瓜葛。“建立民國”,指推翻“帝制”,“帝制”不等同“封建”。中國封建貴族社會早在兩千多年以前,隨着非封建,反封建的秦王朝的建立而滅亡。把自秦迄請的“帝制”說成“封建制”,也是出於迎合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需要。
中國為什麼沒有資產階級革命?因為中國兩千多年的帝制,是一個給予能人以機會的社會,因而並不存在一個受壓抑,不造反遂不得翻身的資產階級,或者任何一個別的階級。
自秦迄隋,給予能人以機會的途徑可以概括為“推薦與選拔”。自隋迄清,給予能人以機會的途徑是科舉考試。
什麼是“推薦與選拔”?大致說來如此:每年縣或鄉里推選“賢良文學”數人,隨“上計吏”至京城接受朝廷的選拔。“賢良”,指德行優秀。“文學”,不是今日之“文學”,指“學問”,“知識”。(這網上有人嘲笑雨菲菲為“弱智”,或以“神”與“相對論”等等作為衡量知識的準則。這些人也許在心中竊笑:什麼狗屁知識!一錢不值!不過,這些人怎麼看,並不相干。咱這兒不是在探討科技或宗教,是在探討社會穩定。只要這些“學問”或“知識”在當時的能人眼中是“學問”,是“知識”,那這些“學問”或“知識”就是如假包換的真知灼見。)所謂“賢良文學”,就是“品學兼優的人”。上計吏可以是一縣之長,更多時由縣長或縣令指派縣吏充當。上計吏的主要任務是向朝廷申報地方經濟(比如賦稅,戶口,錢糧),行政與司法(比如重大案件,死刑人數)數據。攜帶“賢良文學”進京,是上計吏的一項附帶任務。隨上計吏進京的“賢良文學”,也被稱之為“計偕”。用今日的白話來說,就是“同上計吏一起上路的人”的意思。為什麼“賢良文學”要與“上計吏”同行?因為推薦與“賢良文學”本是為窮光旦而設的,富貴子弟另有出路。既然是窮光旦,如何負擔得起進京的盤纏?作為“上計吏”的隨從,可以一路白吃,白喝,白坐公車。如此這般,進京方能成為現實,而不會止於黃粱一夢。“賢良文學”進京之後,可以直接上書天子,也可能被選入太學等待機會。什麼是太學?如今沒有一個合適的比擬,中央高級黨校勉強差近。當然,並非每一個“計偕”都能飛黃騰達,成為社會“精英”。不過,既有這麼一條通天之路,“能人”也就大都被收拾得服首貼耳。
“馬前潑水”的主角朱買臣,大致說來,就是隨上計吏進京的“計偕”。說“大致”,因為根據《漢書》的記載,朱買臣是充當上計吏的“卒”進京的。這兒所謂的“卒”,當指打雜的勤務一類。不過,倘若因此而徹底把朱買臣從“計偕”中除名,則未見其可。因為《漢書》也明確記載他在進京之後即“詣闕上書,待召公車”。所謂“詣闕上書”,就是去朝廷上書天子。所謂“待召公車”,就是在專為接待“賢良文學”而設的公車府等待天子的召見。由此可見,朱買臣絕對不是以一般雜役的身份隨上計吏進京的。史稱之為“卒”,而不稱之為“計偕”,也許是“計偕”有名額限制,而朱買臣不巧未入正選。正式以“賢良文學”的身份隨會稽郡上計吏進京的,有朱買臣的窮哥麼兒嚴助。朱買臣後來的騰達,也正得力於嚴助的推薦。不過,嚴助雖然也窮,卻沒有被妻休過,所以,他的發跡,同下文要說的論點無關。否則,咱就可以舍朱買臣而取嚴助了。
“推薦與選拔”,聽起來很理想,實施起來卻難以公允。對於這一點,大凡經歷過文革中的“推薦與選拔”者,想必都深有體會。有鑑於“推薦與選拔”的弊病,從隋代開始,科舉考試取代“推薦與選拔”,成為窮苦能人翻身的途徑。什麼是科舉?知道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咱就不在這兒饒舌了。
奈不住貧賤,雖然不能算“美德”,卻也談不上“缺德”。不信?不妨捫心自問:奈得住麼?其實,不用捫心,答案已經顯然。奈得住,還會背景離鄉往海外跑?因發跡而休妻或者休夫,就個人道德而言,應當是下“奈不住貧賤”一等。不過,至少合法,甚至可以說是在情理之中,所以,也無可厚非。至於像陳世美那樣,企圖殺妻子以滅口,那就真是禽獸不如了。
不過,咱這兒要說的不是個人道德,是社會穩定。在階級專政的社會中,富貴者長富貴,貧賤者長貧賤,絕對不會出現因社會地位的變更而出現的婚變。社會的穩定固然並不需要“休妻”或者“休夫”,更不需要“殺妻”或者“殺夫”,然而,“馬前潑水”與“鍘美案”這類“婚變”,正是給予能人以機會從而實現社會長久穩定的見證。由此觀之,“馬前潑水”與“鍘美案”固然是家庭悲劇,卻是社會的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