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耳的《畢業歌》在學校里的廣播裡翻天覆地地響起來的時候,我抬頭看看窗外的天,仿佛沒有變,四年前也是這樣地藍。
宣傳窗里的招聘海報貼得觸目驚心,低年級的學弟學妹們都驚恐地看着我們,仿佛那是一場類似去年九。一六的大地震。
梔子花香早已在心頭遠逝,盆景園裡的麥杆菊還依然艷麗得不象話,後山的薔薇發了瘋般地長滿整個半坡,看過的曇花在開的那一夜謝了,好模好樣的青春開始面目模糊起來。
最後一晚,我只講最後一晚。
那晚是畢業會餐。大廳里濟得滿滿的,喧譁的聲浪一潮蓋過一潮,沒有人哭,沒有人失常,仿佛一次平常的聚餐,每個人都樂不可支的模樣。安安坐在我的左邊,晴朗坐在我的右邊,大家一邊乾杯一邊暢想未來,說好了要經常打電話聯繫,經常問好,經常關注七個室友的感情生活。我們102寢室比別的同學的飯桌要熱鬧許多,因為都是表演系的,會說段子一點都不稀奇。
我用眼光在進進出出的人群里搜索着。二十三年有過的焦慮都不及這一晚的多。
看到了石,他着一件黑色的T恤進來。還能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四年前,我拖着行禮箱,極度狼狽。在校門口,再也走不動了,於是逮住一個男生問能否幫我提行李,男生就是石。而後可憐兮兮地盯着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孩,陽光照在他透明的臉上,有着動人的光暈。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伸過手來幫我拎行禮。
我看到了他的手,象一件藝術品一般,很骨感,瘦長,白皙,閃着釉質的光澤,沒有一根根的青痙,乾淨地無可挑剔,異常地柔美。我問他是哪個系的,他說,油畫系。難怪會有這樣的手,我不再奇怪。於是記住了他的臉,我希望有一天當我心血來潮想要學畫的時候可以去找他。我自報家門,告訴他我是表演系的新生。
後來冒冒失失地在九六(三)班的門口喊他的名字的時候,才有同學告訴我,他是老師。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問他,為什麼不說是老師,讓我誤會了許久,他只笑笑,不說,仍象個學生一般的調皮。但在他們的系卻是出了名的冷淡,同學給他一個綽號叫“沙漠王子”。我一直笑這個名字惡俗,我喊他神父。用眼光就能殺死人。他說,尚欠火候。
音樂在大廳里一直低吟着,仿似一首詠嘆調,一連串的滑音,讓人忍不住地想要落淚,青春就這樣一去不返,讓人追憶逝水流年。多年前的事在這晚回想,竟宛如在昨天一般。伸出手,好象還能擦去那日,他幫我拎行禮箱時的汗。
我所能回想的也只有石一個。室友笑我自閉,自戀。我說我自愛。轉過頭去,看到他在女生堆里周旋着。一個個地敬酒,臉色煞白,已被灌了許多。有個胖胖的女孩子更絕,居然拿出一支簽字筆,直接讓他將名字寫在她的T恤上。可是石沒有簽。
班上的同學也開始略顯瘋狂了。男生坐在心儀的女生旁邊講着四年來不敢講的話,也許過了這一個晚上,過了微醺微醉的夜晚,就沒有什麼機會了。有人在笑着流淚,突然我很羨慕。
我們102寢室的七個女生都還在原座上,小吉在唱歌,安安和王建迪談得火熱。空氣很混濁,我是孤獨的。三個小時零十七分,會餐完畢,校工將桌子撤去,開始了最後的一場舞會。
柴科夫斯基的《杜鵑圓舞曲》在大廳里敲得叮呼作響,這支舞一定要旋轉舞伴,它的跳法就是如此,它叫圓舞,無論你轉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終歸會遇見你最初的那個舞伴。
表演系的女生個個是跳舞高手,我亦不例外,但這支舞太多的輪流,我不想入場。我只希望能和石跳一隻極漫長的慢四。告訴他,四年了,我很喜歡他,問他,可否許我一個未來。問他,可有喜歡過我,能不能繼續喜歡我。
悠揚的音樂響起的時候,我向石發出了邀請,他不好拒絕,旁邊有幾個女生看得咬牙切齒。我只管抓住他的手。滑了下去。燈光幽暗,他的眉目是我早就熟悉的。
“將來還會畫畫嗎?”他問我。原因是,有一陣子,我執意地想學油畫,特別鍾情愛德華。馬奈的人物肖像,當看到從未有過任何啟蒙的我畫出一張筆觸絀劣卻靈氣四射的臨摹時,他說,我不學畫畫是種浪費。
後來就隔三岔五地去找他。我說我只喜歡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法國畫家。一如我喜歡那個年代的宮延服飾。我的課餘全部都交給了他。直至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別人所謂的女朋友,我才心灰意懶,而後日日泡着圖書館,見面了直呼一聲石揚。只不過對他的眼光從未停過關注。
“沒有人教我,也就不學了。”我回答他的那一句。
“你很有天份。”他說。
“我不靠天份吃飯。我靠別人的故事吃飯。”將一部部的戲稱之為故事其實很雅。說穿了,也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柯靜,日後可有什麼打算,工作有了嗎?”他問得很公事化。
“我只問你,日後可會想起我。不當我是你的學生,當是一個朋友,與你共渡四年光陰的朋友。”我徑直地問他。
音樂到此處正好序曲完結,到了高潮篇。重重的音符重重地敲在我心上。看看四周,早已有同學在喑暗啜泣,隱隱的感傷滾滾而來。我在燈光下打量石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讓人看不到底,我從來都不知他在想什麼,他比我年長四歲,卻比我成熟四十歲不止。我覺得如此。
但石纖長的十指卻是我最願意輕觸的,學畫的時候,我故意讓他手把手的教我,故意一直都學不會擴暈。他過份專注的臉傾在我的臉邊,能看到細細的汗毛,我會希望自己是一個小巫婆,能夠一轉手杖可以讓時間停止。
石沒有回答我的話,看着我的眼光卻溫柔地能滴水。
他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旋轉,我只盯着他的眼睛,想看出一個未來。看着看着,眼淚就滴了下來,離愁將我緊緊地虜獲了。還有幾個小時能同他在一片天空下,我閉着眼都能數出來。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心有不甘。
石圈着我的腰將我拉得近了一些,他輕輕地說,別哭,別哭。但我哭得更厲害了。心中委屈之極。我的眼睛終於溫柔地出水了,但卻是淚水,記得他曾說我,柯靜,你太尖銳,太執著。
淚蜿蜒地流着,象是一本翻開的書,從前的場景一幕幕呈現。光與影還有色彩曾占據我生活的全部。
我亦時常想着畫一幅石的肖像,能讓我帶在身邊,遠離他的日子,不會太想念。我從未奢望過永恆,只堅守着對他的愛慕與崇敬,在失衡的大學生涯里,有他陪着,已經很好。我不貪心。
可是今夜,只在今夜,我偏要聽他說出那句我在我心裡揣想了很久的話。我哭着,笑着,嘴裡喃喃地低語着,我不要離別。
“柯靜,再見是為了下一次的再見,我們定還會再見的,不是嗎?”石用好話來安慰我。
“我若永遠地離開這個城市,你又如何地再見我。”
“人生的際遇那麼玄,你在日後就會發現。”石說着深奧難懂的話。已進入了結束段,音樂開始低沉,象在嗚咽一般。我的心和着音符,無比地和偕。
我看到了他的眼角也有晶瑩的珠光,是因為難捨嗎?或是因為我的感動而感動。只受了這氣氛的影響,還是因為對我的不一樣。我真想知道。
“這支舞就快要結束了。”石也似乎極留戀地說。
我知道。我等了四年,都沒有結果,我還想着什麼未來,真是可笑之極。
“你的手為何如此的涼。”石突然驚訝地說。
“我的希望落空,心涼了,手也涼了,你不知道嗎?十指連心的。”我取笑他。
“柯靜,有許多的事情不要太執著的好。”他很無奈地對我說。
“老師說得極是。我一定謹尊教誨。凡事妥協,圓滑。可不是嗎?”沒有任何希望了,我對自己說。
記得第二年,他的女朋友離他而去的時候,我特意坐在琴房裡,興奮地彈了半天,沒有同學知道為什麼,只怪我是瘋了。我反反覆覆地彈着那首《少女的祈禱》。後來我又去酒吧里喝了一杯郁力嬌。直到被同學扶着回寢室。
“你只是關心我,你一定不喜歡我,我四年自作多情,一廂情願。是吧,石老師。”我的語氣差極了。
並不怎麼閃爍的燈光里,我看到他的臉愈加蒼白,我擔心極了。
“石,你怎麼啦,我沒有強迫你的,我只是喝了一點酒,你別當真,我沒事,我發酒瘋,你不用理我的。”我笑嘻嘻地說着,淚還噙在眼裡,不敢落下來。我乾笑了兩聲,以示意我真的不介意了。但開始踩他的腳,我知道我亂了頭緒。
他抓我的手緊緊地,抓得我生疼生疼。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許久,只想看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到了最後,都不能讓我略微地誤會一下。那他抓我的手如此地緊又是為哪般。
“石,你也醉了。我們都醉了,醉了才好,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晚應該高興,高興就應該喝酒。”我不是個酒鬼,說出來卻活脫脫酒鬼一個。
“柯靜,見過的女學生里,你是最不聽話的一個,儘管你也不算是我的學生,而我們油畫系裡沒有你這樣有靈氣的,你們表演系裡,沒有你這般耿直的。四年,你都不喊我老師,我在心裡卻是極高興的,我渴望你將我當朋友。但世俗的身份,卻又不得不讓我板着臉孔來教訓你。我知道你不想聽。二十八年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從前,我將自己武裝得很好,沒有女孩子可以輕易地接近我。”他還是在閃爍其詞。
“在我們表演系的學生認為,電影是門遺憾的藝術,越是永恆而經典的越是悲劇告終。最後,讓人在失落里回味。”現實生活或者也應當如此解釋。我只能說當屏幕打出THE END的時候,我們的這支舞也該結束了。看着周邊舞過的同學,他們是不是也有着和我一樣的情愫,平日飛揚的笑語,今日只有低低的哭泣。
我想,過了這個晚上,和石的在故事真的應該告一段落了。
音樂嘎然而止。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石溫柔地看着我,仿似還有話要說。我等着。並不急此刻的離場。
“柯靜,我有心臟病的,我不能和你結婚,所以儘管我愛你,但是我不能愛你。”他如釋負重。雙眼如夜星晶亮透明。
我聽來,所有雜亂的聲音統統地隱去了,浮出來的是他的那一句話。猶如天堂里的華彩,悅耳之極。
淚水滑落臉龐,鹹鹹地流進嘴裡,感覺卻是甜的。先前所有的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句。他也是喜歡我,那麼我們是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裡,同時地付出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