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城市

在被我叫作鄉下的地方呆了幾年，我又搬到城市裡去了。

原來城市的空氣都是一樣的：闊大：一隻一隻高樓間掙扎出望不到盡頭的雲和淡藍。
嘈雜：紅燈前等着一排一排的車。電車開動，叮叮叮叮先敲許多鈴鐺。冷：凌晨時風
從窗縫鑽入，我被小鼠啃食屋頂的聲音驚醒，迷迷糊糊以為自己還在姨媽的懷抱里,
等眼睛睜開，車流的喧囂猛烈灌進大腦，才想起來，姨媽早已去世多年。

房間有一面天窗，傾斜地面對着天空。晚上甚至能看到月亮，還有飄到床單上一片早秋
的黃葉。可是城市的天氣很奇怪，總在晚上落雨，不是鄉下西西落落悄悄灑灑的雨絲，
而是平地捲起一陣狂風，窗玻璃格朗朗抖一陣，皮啪皮啪的雨腳就掉下來了。等天光放
亮，台階上草坪上只看到濕淥淥的落葉，間或夾有翻卷的垃圾袋，陽光開始燦爛，照耀
每一個日子。

街道雖然寬闊，仍然不夠行人和車輛走路。我拿着幾包東西，被迎面和背後的人流撞到
手臂，踢到腳跟。扎着小辮子的越南青年被人多看了幾眼，氣忿忿地抓起橙朝對方猛砸。
肥胖的印地安女人，多磕了藥，多喝了酒，爛泥一般癱在地上，狗一樣四肢着地在爬。

鄉巴佬的我，改不了愛看熱鬧的毛病，湊到跟前打聽情報，立刻被身材高大的英俊警察
鄙視加訓斥。

用腳走過不知多少路，眼睛看過不知多少面孔。城市，突然使我惶恐。

兩旁豎起來的是高樓，耳朵灌進來的是人聲。在別人熱烈討論的地方，我卻疲倦地睡
着了。年青人激動新生活的開始。我老了，新的章節只能使我膽怯，畏縮。

即使在愉悅自己心情的購物時。

試衣間排着長長的隊。等我終於領到牌，鑽進去，匆匆撿幾件衣服出來。收銀台又是長
長的隊伍，我陡然間泄了氣，把東西丟在貨架上，毫不留戀地離開。

天是黑的，正在落雨。高樓的燈光，街道的燈光，車輛的燈光，一起閃爍在地面的水影
中，五彩斑斕，急急的甩出些飄灑的水花。啊，這曾經是我最怕的時刻。在我住過多年
的那個城市，夜雨中的長安街是我最怕的，現在還怕，以後也還會怕。

賣熱狗的老伯，背對着整座城市，彎腰收拾他的東西。我要了他的熱狗，他看着我往面
包里加辣醬加蔥頭，加西紅柿和酸黃瓜。他對我說：“慢用！”我對他說：“晚安！”

我躲在店的屋檐下，啃我的熱狗。這是一間名牌內衣店，我對着擺放各種姿態的模特，
啃我的熱狗。店門那邊躲雨的男人，頭髮和半個肩膀都濕了，正焦急地跺着腳。我看見
大玻璃窗映出來我的臉，嚴肅，飢餓。我想起媽媽帶我坐火車的那個早晨，在龐大的城
市里，我又餓又冷。媽媽給我買了一個剛出鍋的煎餅果子。我的牙齒碰到熱乎乎的食物，
眼淚立刻冒了出來。

當我站在街頭吃當年的煎餅果子的時候，我甚至沒有想起來問媽媽一句：你餓嗎？你冷
嗎？

因此，我今天只能流着眼淚，默默地啃我的熱狗。

然後，我流着眼淚往住的方向走。我哭泣着在雜貨店買牛奶。收銀的小姑娘嚼着口香糖，
冷冷地看着我。

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一個城市。我想念他，想念我的親人。

沒有家的城市，不是我的城市。

我想念他，但是我從來不告訴他。我的想念太珍貴，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他想念我嗎？

他也從來沒有告訴我。我們一樣，都是太驕傲的人，我們不會把自己的傷給對方看。

那麼，在他離開我，一個人開始生活的那段時間，他也有過這樣哭泣的想念的夜晚嗎？

應該有的吧。不過他也絕對不會讓我知道。

這就是我們的城市，一個人出發和結束的地方。寬大的、嘈雜的，但是冷的、落雨的。

城市的夢想很大，城市的淚水也很深，苦的，無聲的。淹沒在輝煌的街燈下，一個人
的城市，想念的城市，孤單的城市。

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