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域散懷錄--兩處槐香

李大嘴

　　前年春暮，在蜀西青城山下的一處山莊小住了二日。我本有深宵不睡而早間懶起的陋習，大概已經習慣在鬧市的喧囂中酣睡，來此三千里外遠絕塵慮的清淨所在，竟不能如往日般晏然高臥。於穀雨的清晨早早醒來，遠出傳來春鳥的啼叫，隱隱在空山里迴響。

　　側耳聆聽，依稀辨認出那是一種久違了的陽雀的聲音，起落起落，在我多年以前的記憶中百轉千回。

　　想起故鄉的槐樹，每在陽雀聲起時節，開一樹銀白的碎花，便有“陽雀花”這個叫法。陽雀花是可以吃的，入口一抿，舌尖有一點沁人心脾的微甜的清香。

　　南來滇中，見有一道小菜，名曰金雀花炒蛋，可謂普通之極，卻是色香味俱佳。且不必推許食花族的時尚風情，也不去考究自然主義的飲食文化，我只是屬意它的美味。幾番求證之後，才知金雀花便是槐花，也有純白色的，稱之為銀雀花。每逢此味當前，停杯舉箸，“拈花微笑”，我不禁暗想，執着於色香味如此，恐怕也是與無相般若背道而馳的沉淪了。

　　金雀花，銀雀花，行人萬里不歸家。川中舊遊，風物本是吾家，有我兒時親情的眷念，年少飛揚的行跡，青春繾綣的書語。隔山隔水，隔着歲月的柵欄，陽雀聲聲，飛過巴山蜀水，那些殷切的呼喚，漸已如隱語飄去，渺然間無處追尋。

　　走過江南江北，來時路關山迢遞，慢慢疏遠了陽雀與槐的意象，聲聞杳如天籟，花色化為塵埃。在優遊行止之間，似有某種奇異的因緣相系，曾於兩處槐香的院落，將一些無憂的時日漸與消磨。嘉陵之東，滇水之西，神馳兩間，皆有天雨飛花，紛紛而下，一處飄過少年時，一處飄過眼前。

　　回望處槐影蔥蘢，鬱郁如幻。夢裡重歸故園，在多年前一個青石的小鎮，川東丘陵地帶氤氳的霧雨，不覺浸濕了少年的衣衫。我以仰望的姿態站立樹下，任槐香撲面，呼吸其間。那種細如絲雨潤濡身心的感覺，漸入神髓，化作一縷揮之不去的鄉愁的記憶。

　　一別巴蜀，復歸雲南。得了閒暇日子，往來於友朋之間。常流連在另一處春庭深院，坐看玉瓣輕飛，穿過陽光的空界，飄雪無影，觸地無聲。時有伊人宛在，臨風綽約，素手分香，衣袂輕揚。

　　這番景象似曾相識。記得有一首歌謠與此有關，那最初為我唱歌的人已遠渡重洋而去。

　　“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下花一蓬，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杆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麼？我望槐花幾時開”……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這個地僻天南的庭院。猶記當時，那人手把欄杆，雲版輕扣，歌聲宛轉廊榭，在庭院中悠然迴蕩。

　　那個名喚阿青的女子，生長此間，也曾歌於斯，哭於斯，留下深深淺淺的歡喜。兩番邂逅，幾度回眸，也曾俟我於城隅，贈我以清芬盈握。不記何時何日，她由此出發，漸行漸遠，一去經年。

　　靜對這槐蔭清晝，落花猶在，東風似舊，春寬夢窄。咫尺之間，似有她恬淡溫存的氣息，暗香浮動。

　　而此後，便是漫漫長夏了。誰將繼續守望在此寂廖天方？今朝小園夢覺，一地舊影繽紛，門外卻已是遍宇空明。於是，我起身，信步走過大理石鋪就的長街。

　　街南綠樹扶疏，樓頭日影婆娑。人皆畏炎熱，我愛夏日長。雖長記舊時花色香，終須面對當下炎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