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曹沫》(27)
§5(1)
我同曹沫走進春滿樓的時候,正碰上召忽攙扶着公子糾從樓上下來。公子糾顯然又喝醉了,看見我同曹沫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罵道:我同召忽找你不着,原來你又跟那臭……他原本準是想說:原來你又跟那臭小子在一起。下面的話沒說出口,不是因為他忽然醒悟了,明白不該當着曹沫的面說出那話來,是因為召忽用塊手帕捂住了他的嘴。別說話!小心嗆着!召忽一邊說,一邊急急忙忙把公子糾從曹沫和我身旁拖過去。自從那次在留春苑與曹沫發生那爭執,公子糾對曹沫一直耿耿於懷,背後總是用“那臭小子”指曹沫。召忽與我勸過他不知道多少次,跟他說:曹沫是魯君的寵臣,咱如今寄人籬下,得罪這人不起。他不聽。跟他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不與小人計較等等。他也不聽。有一回我私下問召忽:我把你推薦給這麼個主子,萬一將來耽誤了你的前程,你該不會恨我吧?召忽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我怎麼會恨你?再說,公子糾雖然不是完人,這世上又有誰是完人?我曾經跟過四個主子,這你是知道的。老實說,還只有公子糾把我當個人物,令我有知遇之感。我說:聽你這口氣,你是跟定公子糾了?召忽不答,反問我:聽你這口氣,你是又想換主兒了?我也不答,只嘆了口氣。我同召忽的性格不同,我不滿足於知遇感,我需要成就感。公子糾能給我機會成就大事麼?我時常懷疑。不過,我不是那種為人謀而不忠的人。一日為公子糾之臣,一日我會替他盡力,絕不會有二心。至於將來是否會投奔別的主子?那是將來的事兒,現在沒工夫操那份心。我現在應當操心的只有一件事:刺殺公孫無知。
同公子糾在春滿樓的不期而遇,不僅僅是打亂了我的思緒,當然也打亂了曹沫的思緒。我同曹沫在酒樓的包間裡坐下來,喝了半天悶酒,竟然沒再接着談起曹沫在河灘上沒說完的那件往事,好像兩人都把那事情忘記了似的。曹沫是不是還有興趣接着說,我不敢肯定。至於我自己,我當然是要追究到底。其實,從一開始起,我就對雍廩找曹沫殺公孫無知這件事心存疑惑:雍廩為什麼偏要雇曹沫?難道在齊國就找不到個殺手?不過,我沒有把這疑惑對曹沫說,自己也沒有仔細去想。一開始是因為這事與我無關,曹沫也沒有接這買賣的意思,犯不着操這分心。後來呢?後來嘛,說穿了,是唯恐行刺公孫無知的計劃因為這樣的疑慮而擱淺。多少有些利令智昏的意思,是不是?可曹沫說起的那段往事改變了我的態度,讓我覺得刺殺公孫無知的計劃肯定會出問題。既然已經知道肯定會出問題還不設法解開疑團,那就不是多少有些利令智昏的意思,而是當真利令智昏了。我是那樣的人嗎?當然不是,所以我一定會追究到底。
雨下得不怎麼大,也不怎麼小,恰好能讓人既聽到雨滴的聲音,也聽到雨聲之外的無聲。夾雜雨聲的無聲,格外令人覺得寂寞的存在。忍耐寂寞也是一種本事。一般人以為好說話的人難耐寂寞,那其實是一種誤解。好說話的人,即使沒機會開口,心裡邊也在自話自語,所以,雖然外表寂寞,內心卻並無寂寞之感。自己不好說話而好聽別人說話的人,才會真的感受到寂寞的難耐。我是好說話的人,曹沫是自己不好說話卻好聽別人說話的人,於是,終於打破寂寞的是曹沫而不是我。
“想什麼呢?”曹沫這麼問我。
“我在等你說那趟走私的結果。”我說。
“嗨!還能有什麼結果?沒什麼結果。”曹沫說,“我在臨淄把貨交了,沒敢再回夾谷,跑到曲阜來,恰好趕上徵兵,我把名字改了,投在軍中,從此與江湖上的人事絕緣。”
“你改了名字?”
“不錯。”
“那雍廩怎麼發現你的?”
“去年九月我出使齊國,在臨淄與他不期而遇。他見了我大為驚喜地說:‘我道誰是魯國的新貴曹大夫?原來就是你!’還硬拉我着到望雲樓喝了個痛快。”
“原來如此。”我覺得心中的疑團漸漸有了頭緒,不禁暗喜。不過,我沒有把笑意展示出來,而是不動聲色地繼續盤問:“這雁翎刀沒給你惹過麻煩?
“這刀我一直深藏不露,直到當了大夫才拿出來掛在腰帶上。當大夫的十之八九用雁翎做腰飾,所以,從來不曾引起任何人的疑心。今日是頭一回亮出它的真相來,將來要是有了麻煩,我就唯你是問。”
“你出使齊國的時候,你佩戴這雁翎刀沒有?”
曹沫想了一想,說:“想不起來了。”
“你敢肯定沒有別人知道這刀在你手上?”我問。
“除你我之外,知道這刀在我手上的人都死了。”
“你猜那托你帶刀的人為什麼會被殺?”
“這刀肯定是從青陵偷出來的,盜墓的事兒,一個人辦不來,須得有同夥。那人準是想獨吞,所以同夥不饒他。”
曹沫不假思索便給了我這麼個答覆。顯然,這問題他自己已經反覆思考過多次了。這推理並無破綻,不過,只是幾種可能中的一種。比如說,那人也可能只是個負責送貨的人,盜墓的事兒走漏了風聲,有別人覬覦這雁翎刀,以為還在那人手上,所以那人遭了殃。不過,究竟怎樣並不重要。因為無論如何,有三點是可以肯定的。其一,那人知道刀在手上會有風險,所以把刀託付給曹沫。其二,壺生的介入,已被追蹤雁翎刀的人探知,所以,壺生也沒能逃過被殺的命運。其三,對那人而言,那刀並不是刀,只是件貨,收貨人必然在臨淄,否則,那人就不會叫曹沫把刀送往臨淄了。至於壺生在被殺之前是否透露出刀在曹沫手上,這一點卻不敢肯定。也許壺生沒有,所以沒人來找曹沫的麻煩。也許壺生透露了,只因曹沫當時走得快,爾後又隱退江湖、改換名字、藏身軍營,所以至今躲過了麻煩。
“你覺得那日在臨淄望雲樓碰見雍廩純屬巧合?”我問。
這一回曹沫沒有立即回答,顯然,對於這個問題,他並沒有反覆琢磨過。一陣沉默過後,曹沫問:“你以為雍廩那天是在那兒等這雁翎刀?”
我點頭。
“理由呢?”
“咱當時笑話雍廩找你去殺公孫無知多少有些傻,”我說,“現在看來犯傻的可能不是他,是咱自己。”
“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他雍廩的目的其實在這把雁翎刀?”
“一箭雙鵰。”我說,“他想殺公孫無知,這不假。不過,他同時也想奪回這雁翎刀。”
“奪回?”曹沫反問。
“不錯。如果他就是那收貨人,他當然認為這刀本該是他的。”
“怎麼奪?難道他想等我殺了公孫無知之後再殺我不成?我看他還沒那本事!”曹沫說,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他不需要自己動手。在宮裡值夜班的大夫有權動用京城的衛戍部隊,他可以預先把部隊在他家後花園外埋伏好,只等你殺了公孫無知,就把你當做殺人犯抓起來。”
曹沫聽了我的話,好像吃了一驚。他想不到這一層,並不足以為怪,他雖然在齊國混過,只是在江湖上混,從來不曾涉足朝廷,無從得知這些朝廷的規矩。
“那依你這麼說,咱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曹沫問。
“有備則無患。”我說。
“怎麼個準備法?雍廩能調用臨淄的衛戍,咱不能也把曲阜的衛戍調去同他一決雌雄吧?”
曹沫這麼說,當然是講笑話。不過,不是一般的笑話,是在完全沒轍時用來藏拙的笑話。別人說這種笑話的時候,你不能當笑話聽,更不能回報以恥笑。對曹沫這種只能贏、不能輸的人,尤其不能。於是,我就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子,讓曹沫覺得我在把他的笑話當做一個或許可行的方案認真研究。曹沫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壺斟酒,唯恐打攪了我的思緒。我也趁機斟滿一杯,慢慢地喝完了,然後才搖一搖頭,說:“不成。人帶多了,沒法兒去。人帶少了,於事無補。還是就咱倆去,不過,千萬不可讓雍廩知道你有我這麼個幫手。”
“這就是你所謂的‘有備無患’的‘備’?”曹沫反問,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
“不錯。”我說,“不過,只是一部份。”
“剩下的部份呢?”
“我在臨淄再去找一個幫手。”
“就一個?”
“不錯。就一個。”
“什麼人手段這麼高?”
“這人什麼手段也沒有。”我說。
曹沫不再問,只顧喝酒。也許他已經猜到了我說的是誰,所以無須再問;也許他以為我只是開玩笑,所以不屑於問。無論是前一個“也許”,還是後一個“也許”,都說明曹沫沉得住氣,果然是塊當殺手的料。
“我先走一步,十五日晚酉時三刻我在雅集客棧的客房裡等你。”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雅集客棧是我在臨淄下榻之處,也是曹沫在臨淄的下榻之處。選擇同一個客棧落腳,是我的主意。如此這般,既方便聯絡,也容易避人耳目。即使有人跟蹤,也只能跟到客棧大廳為止,總不能跟到客房裡來吧?十五日夜半是動手的時刻,所以,我與曹沫必須在那之前見一面,以便交換情報、商定細節。
曹沫點頭,我走出包間,反手帶關身後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