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二

任何戲劇的結局都必須是出人意外的．但是小說的結局卻可以淡然處之．我現在在考慮是選擇前者還是後者．我把這個問題帶到我的老師的家裡去，那時老師還沒有去世．我問老師道：＂什麼是崇高？＂

老師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也不用知道．誰都不知道．＂

我又問說：＂什麼是悲劇？＂

老師說：＂你看莎士比亞的＜＜裘里斯．凱撒＞＞里，最後凱撒最親信的屬下勃呂兌斯從背後刺了凱撒一劍，凱撒回過頭來，說道：＇勃呂兌斯，是你嗎？＇然後就倒地而死．這就是悲劇．悲劇並不是把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是把惡的東西展現給人看．悲劇的最高境界是在止於至善．＂

我又問說：＂那麼什麼是喜劇呢？＂

老師說：＂有兩種．一種是嘲笑，這是古典式的．另一種是逗笑，但你笑過之後，想了一想，又情不自禁潸然淚下．能寫出後者的劇作家，沒有幾個．我這輩子既沒有笑過，也沒有哭過．你說這是什麼劇？＂我想了一會，忐忑不安地說：

＂鬧劇．＂老師笑了，便用手杖點着地板說：＂孺子可教也．這就是歷史！＂他打了個噴嚏，回頭朝廚房裡喊道：

＂老太婆，下兩碗麵條，一碗大的，一碗小的，多放些辣醬．＂

終於畢業了，大家伸了個懶腰，做鳥獸散．同學本是同林鳥，畢業之後各自飛．

只有方容還靜靜地躺在醫院．她的頭髮長了，但是失去了光澤，劉海都垂到鼻尖上了．我每天都要替她梳縷一次頭髮，替她擦去黯淡無神的眼睛旁的眼渣．我餵她吃飯，給她擦洗身子．有空的時候，我就坐在床邊，默默地盯着她看．這時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需要眼淚了，淚水其實是很空洞的，小的時候多流點眼淚還可以預防近視，長大以後再掉眼淚，那是在演戲．我發現，偉人都喜歡掉眼淚．

小成跟蔡風如願以償去了北京，小成在一家官僚機構里領薪水，整天吞雲吐霧的，腋下夾着一個黑色牛皮公文包，西裝革履的，為人民服務．他見到上司跟漂亮女孩就笑得滿臉都是牙齒和肉紋，可就是眼睛找不到了．

蔡風去了他新的女朋友所在的一家新聞機構，倆人上班時候也在打情罵俏．但是兩個月後兩人就分手了．

再一個月後，蔡風收到了一張結婚請柬，是小成送來的．蔡風看請柬上新娘的名字有些眼熟，想了一下，記起來是自己的原先女友．婚宴上，蔡風喝得大醉了，便抱起電貝司唱道：

＂新娘跟新郎，聽我唱一唱．一曲好了歌，罵盡王八蛋．理想是老爹，名利是老娘．虞姬別霸王，烏雞白鳳凰．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

唱着唱着，便哭了起來．小成慌忙叫了幾個人到一邊，說：＂完了完了，大家幫忙一下，快把這小子送到精神病院去，免得攪黃我的喜事．＂一個來賓猶疑道：＂到了那裡他要是向我詢問=MC2怎麼辦？＂小成說：＂你就告訴他，那是樂譜，愛因斯坦是個當紅的流行歌手．＂幾個人架起蔡風就走了．蔡風叫罵道：＂你們這些瘋子，有這樣鬧洞房的嗎？有這樣對待新郎官的嗎？方容，你怎麼睡着了？！＂

小梅和我一樣也留校了．我們偶爾在廟裡也會碰個面．她現在是正兒八經地在作學問了，不象以前那樣低眉順目地走路了，她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的，見到熟人便輕輕點個頭，笑不露齒．秋天來臨的時候，她就出了一本書，是關於魯迅＜＜野草＞＞的．她的著作有魯迅原著的十倍那麼厚．

而我的大部分時間，則泡在方容的床邊跟教室里．我叼着一支煙，漫不經心地給學生們講着課，我問說：＂學弟學妹們，人的脖子上長個腦袋是管什麼用的？＂同學們的反應非常踴躍．一個學生說：

＂是用來思考用的．＂大家都噓了一聲．一個長着招風耳的學生說：

＂是用來洗耳恭聽的．＂大家都笑．一個學生說：

＂是用來看芸芸眾生的．＂這回大家笑得更厲害了．一個學生說：

＂是用來接吻的．＂這回大家不笑了．兩下里都有意的幾對男女生，不免私下裡都含情脈脈地對覷了幾眼．

我嘆了口氣，說：＂是用來吃麵條兌辣醬的．大家不要對我的嘴巴寄予太大的希望，我的嘴巴是吐不出象牙的．希望大家多學少問，問多了，我用粉筆射擊你們．＂

此後幾乎每天都有學生請我吃麵條，我來者不拒．麵條攤的老闆笑得合不攏嘴，問我道：＂那和尚扛着芭蕉扇走了，你們倆什麼時候辦喜事？＂我說下輩子罷．

老闆說：＂有總比沒有好，你照顧着一個人，便是活着．＂我低着頭說：＂老闆，你別再勾引我流眼淚好不好？我????跟麵條一樣都成熟了．＂

我把方容接回宿舍．系裡給了我一個單房，我除了一堆沾滿灰塵的書之外，沒有太多的東西，因此房間還顯得寬敞．我在床頭安放了一盞檯燈，以便讓自己深信，方容的確還是活着的．淡白的日光燈燈光靜靜地灑在她的臉上，使她的睡意看上去，就象九月初三的露珠一樣．我度日如年，背負着過去，象唐．吉珂德一樣，艱難地向前邁進．我在地板上睡着的時候，經常笑容滿面，我幸福的口水，象荒漠甘泉似的滲了出來．

系書記找我說：＂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於是我設想了幾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