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心

1．
放一顆心在你遠去的行李/萬水千山它會陪着你徒行
感受你的傷心也分享你的心情/靜靜地陪着你看風聽雨

我把這段歌詞寫在一張心形的小卡片上，送給巫山庭的時候，是在八年前的一個秋日的
下午。從那以後，我進入了一種可以和冬眠相媲美的等待。等待着巫山庭的來信，等待
着巫山庭的來電，等待着和巫山庭在異國的相見。四年前，這種等待終於有了結果——
我收到了巫山庭飄洋過海寄來的一張全家福。看照片時我還不住地感嘆：這混血小孩兒
就是漂亮。僅此而已。四年的冬眠將我弄得分不清了春夏秋冬。這之後，不約而同地，
我接到了大學時代的死黨王二、李妞、還有後來成為我丈夫的薑片的電話。想必他們也
收到了照片。大學畢業後，我留校做了一名日語教師。王二進了外貿公司。李妞當了導
游。薑片在商社搞翻譯。巫山庭出了國。那天，大家把我叫了出去吃燒烤。一開始，他
們還扭扭捏捏、躲躲閃閃地避着巫山庭的話題。看着他們那副痛苦的模樣，我說，照片
我也收到了，下個禮拜保證不會有大學女教師殉情自殺的消息。他們一下子如負釋重。

自此，每個周末都會接到薑片打來的電話。我們像一對情侶似的散步、看電影、逛街……。
到那時為止，認識薑片已經八年了。第一次才發覺他左眉心處有顆痣。就這樣和薑片相
處了一年。一年後的一個禮拜天，他把我帶到了他家。再一個禮拜天他讓我把他帶到我
家。然後，還是一個禮拜天，他對我說，要不，咱倆結婚吧。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加
上我父母舉了雙手抬了雙腳表示同意，二十八歲時，我嫁給了薑片，一個我認識了十年
的男人。

結了婚後，我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婚前找對象時，就好像買電器產品一樣。總想買一
個全功能的。可買回去真正使用時，才明白其實用的就只是幾項常用的功能。其他的功
能不是懶得看說明書，就是從沒有想過要去用它。

現在我過的是一種最不需要想象力的生活。與其說在過生活，不如說生活在過我。早上
六點起床做早點，七點叫醒薑片，兩個人一邊聽廣播一邊吃早點。送薑片出門上班後收
拾碗筷。然後化個淡妝去學校。十點四十五分到十二點有一節「基礎日語」。中午在教師
食堂隨便吃點，和老師們聊聊天。下午一點到兩點十五有一節「日語聽力」。上完課回家。
路過小市場時買點菜。回到家大約四點左右。先簡單把家收拾一下，就開始做晚飯。和
薑片邊吃邊聊聊一天的所見所聞。洗碗，看連續劇，備備課，洗個澡，熄燈上床，有時
盡一下作妻子的義務。日子變成了日復一日重複舉行的儀式。薑片對此也毫無怨言。我
們打算在後年，我三十二歲時要個孩子，將儀式添加點新內容。僅此而已。

每天我騎着24型的自行車，沿着河邊的小路。遠處聳立的教學大樓漸漸逼近時，我就覺
得體內的倦怠。我知道自己在變老。我開始用二百多元的除皺霜。臨睡前，我按照說明
書，在左右眼角處各塗一個米粒兒大，輕輕地揉擠。早上醒來，我會在鏡前咧一下嘴，
檢驗着二百多元的效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這個年齡的女人都這樣。我從來不曾想過
問什麼人。一盒除皺霜用完後，我得出的結論是，該來的終究會來，早晚而已。皺紋如
此，結婚生子如此，生活也如此。冬眠那時，我時常聽肖邦的鋼琴曲「葬送」。我會將自
己的內心波瀾隨着音符的高低疏導給空氣，再隨着音符的急緩在心中再掀起更澎湃的波
瀾。就像呼吸一樣，吸～呼～、呼～吸～，如此反覆。那時，我覺得人的一生就像這早
已被譜好的「葬送」曲一樣。我只需按照琴譜在琴鍵上輕輕地踏着，時而間隔，時而連
續，如此反覆。如今，我也聽「葬送」，是在我排便不暢通的時候。

薑片這個禮拜不在家。他在深圳為公司做翻譯。薑片的不在沒有給儀式帶來什麼變動。
如果說有的話，只不過我在晚餐時，吃的是他的早餐。一個人吃飯，兩個人吃飯，都會
被淡灰古舊的米駝印花壁紙所包圍。我略掉了下午買菜的時間，把它暫時改換成小憩一
會兒。就像我現在正綣在客廳的沙發上。那是一張漆黑、仿真皮沙發。它的柔軟，它的
色澤很容易把我帶進夢鄉。

‘叮～當、叮～當’
這是門鈴的聲音。我起身，“是誰呀”，我把門打開了。是來送信件領取通知書的。我看
了通知書一眼，上面寫着：薑片同志，請於三天之內到人體研究開發中心情報儲蓄所來
領取即將累集已滿的情感信息。本人有事不能領取的，家屬可代領。須持代領人的身份
證。我給薑片打了個電話，問怎麼辦。薑片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要領取的是什麼東西。
聽我爸媽說，在我出生那年，和人體研究開發中心簽了一份協議。他們通過一種特殊手
段讀解我的大腦，將我的思維紀錄積累下來，進行分析研究。作為酬勞每年付給我父母
一筆不小的數目。三天內我也回不去，你替我領了吧。對了，需要密碼，密碼就是我的
生日加上你的生日，03＊＊＊＊01。

我看了一下牆上的鬧鐘，3：48。現在去還來得急。我簡單地整了整頭髮，下了樓。又騎
上了24型的自行車，朝着人體研究開發中心的方向蹬去。

來到人體研究開發中心後，門衛把我帶到了情報儲蓄所。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核查了
通知書，我的身份證，戶口本後，把我帶到了一架電腦前，說：填入密碼，按照指示選
擇就可以了，結束後請通知我。我填入了03＊＊＊＊01，出現了【薑片大腦思維儲存信
息庫】的字樣。還有一條通知。
！！！情感信息庫預計再有60小時將累集已滿。請做如下選擇。
A．閱讀信息自行保存。
B．閱讀信息後刪除。
C．立即刪除。

認識薑片十二年，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戀愛經歷。沒有問過他的初戀，初吻，初體驗，
以及婚後的外遇。人都有無意識偷窺他人隱私的欲望，我也不例外。我選擇了A。

2．
做一個夢在你上衣的口袋/事隔多年它還有沒有色彩
命運已不能改問過去還是未來/怎麼能忘記我對你的愛

2．1 第一年
……　……
“哇，從二中轉來的這個女孩子真漂亮啊～，叫花小痴，好像很害羞，一笑還有兩個小
酒窩，真得很可愛，大家都在看她，她臉紅了……大家都圍着她在問長問短，我要不要
也打個招呼，咳——算了吧，我怎麼有些緊張，太怪了。……那不是她嗎，她也坐2路
車？她朝我看了一眼，在朝我笑呢，我怎麼有些臉紅，有些出汗，車怎麼還不來，快點
來呀～”
（高三時，父母為了讓我能考上一個較好的大學，通過關係把我從二中轉到了重點高中
五中。第一天時很緊張，不過班級的同學都很友好。回家在等車時，好像碰上了薑片，
是朝他笑了嗎，我都忘記了。）
……　……
“我這是怎麼了，這些日子花小痴的影子總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不會是喜歡上她吧，
開什麼玩笑，薑片啊薑片，這是高三啊，別辜負你老爸老媽對你的期待，你可得收住心
啊，你瞧你都寫了些什麼，滿紙都是她的名字，小心別讓別人看見了。”
……　……
“2路車來了，怎麼她還沒來，要不要再等一輛。唉，還是在等一輛吧。……是她，我
看見她和李妞在朝這邊走來，我心跳又開始加快了。”
（高三上完夜課總是和李妞一起回家。在等車時經常可以遇到薑片。那時的他很靦腆，
一跟他打招呼他就臉紅。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從高三就開始喜歡我。意外。）
……　……
“聽說她報了本地T大的日語系，我該怎麼辦，也報T大的日語系？還是報金融系？算
了，就和她報一樣的吧，這樣就可以天天看見她了。”
……　……
“終於考完了，解放了，但到發榜之前都見不着她，怎麼辦？要不然慫恿班長組織大家
洗海澡？她會參加嗎？”
（高考結束後，班級同學一起去洗了海澡。我也去了。我坐在沙灘上，薑片朝我走來，
問我考得怎麼樣，我說還行。）
……　……
“我和她都被T大的日語系錄取了，太棒了！我可以和她還在一起。我高興得簡直要狂
喊，上帝，我愛你！”
（發榜時，我才知道薑片也報了T大的日語系。李妞也考上了。）

2．2 第二、三、四、五年
……　……
“今天在系裡看見她了，換成了披肩發，真讓我魂不守舍。李妞周末讓我參加她班的舞
會，到時候我一定要鼓起勇氣請她跳個舞。她會答應嗎。”
……　……
“豁出去了，我要請她跳舞。……她的手好軟呀，我的腿也很軟。我不能想象她就在我
懷裡，朝我笑着呢，我的手出汗了，我又踩着她腳了，我可以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我
該說點什麼，……見鬼，我的小弟弟硬了起來，音樂停止～求求你了，我脹得難受死了。”
（是的，我記得大一那場舞會。薑片是第一個請我跳舞的。其實也是這一輩子第一個請
我跳舞的男人。那天他好像很緊張，被他握緊的手裡全是他的汗。第二個請我的是巫山
庭）
……　……
“那個臭小子是誰，把她擁地那麼緊，她臉都紅了。……跳完後還在纏着她，瞧，他倆
在笑呢。我是在嫉妒嗎。我想揍他。……我得請李妞跳舞，要不然我會做傻事。……他
倆跑那去了，不在教室。我得出去看看。……在操場上散步。我覺得被凍在了冰柱里了。”
……　……
“睡不着，數羊吧，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五隻，六，七，花小痴花小痴花
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花小痴……告訴我你喜歡我
嗎，一點點就夠了，有還是沒有，我該怎麼辦，對了，明天請李妞吃頓飯，套點消息。”
……　……
“我的媽呀，李妞我的姑奶奶，你也太實在點了吧，叫你喜歡什麼就點什麼，你也不能
一個勁地點大蝦，螃蟹吧，我下個月得靠賣血過日子了。……什麼！花小痴和那個叫巫
山庭的在談戀愛，有沒有搞錯，操，我也要份大蝦。”
（李妞和我說了薑片請她吃飯的事兒了，還說那小子好像很在意我。我說你大蝦吃多了。
我那時已經被巫山庭牽着小手從一個傍晚走到了第二天的天亮。我的心在那個夜晚被脹
得好滿好滿。）
……　……
“還是睡不着，每天都可以看見他們膩在一起，我要瘋了，……這是什麼，涼冰冰的，
薑片，你在流眼淚啊，你可真出息，花小痴你知道嗎我真是太喜歡太喜歡你了……”
……　……
“她還是拒絕了我，我真他媽虛偽，明明難受地想哭，還瀟灑地說什麼永遠都是好朋
友，……不行，我得快跑，不能在她面前哭。”
（薑片向我告白時我挺意外。我沒有欺騙他。後來我們成了死黨。）
……　……
“算了吧，承認失戀，為他們祝福吧，巫山庭，你小子要是欺負了花小痴，我劈了你。”
……　……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你想你想你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你想你想你想你”
（我喉嚨動了一下，眼有些濕潤發癢。）
……　……
“要畢業了，真有些傷感，要和這些哥們分開了。還有花小痴。聽說學校要了她，她適
合學校，單純些。……巫山庭暈了嗎，要出國，她怎麼辦？不行我得找他談談。”
……　……
“是啊，像巫山庭說的，我算個啥，我有什麼資格，我早該死心了。我覺得這小子玄。
真要是甩了花小痴，她能挺得住嗎。媽的，和我有什麼關係。別瞎操心了。”
（巫山庭從來沒有告訴我薑片找過他。）
……　……
“四年就這樣分開了，大家都哭了。像大一一樣，我又請她跳了個舞，已經不緊張了，
哎～放開她手的時候，就覺得放下了一輩子，我還會再有機會握她的手嗎。〈做一個夢在
你上衣的口袋/事隔多年它還有沒有色彩/命運已不能改問過去還是未來/怎麼能忘記我對
你的愛〉，為她唱的歌，告別了，我的大學，我的愛。再見了，花小痴。”
（我輕輕擦了擦眼角。）

2．3 第六、七、八、九、十年
……　……
“這上班的日子有時真無聊。這小日本就是羅嗦。……噯，真由美小姐你的死襪開線兒
了，還在臭美呢，快低頭看看吧，……她的大腿還挺白，披肩發，……大一的她也留着
同樣的髮型，她在學校還好麼，畢業後，一年多沒見了，大家總說聚、聚。都太忙了。”
……　……
“什麼，又要給我介紹對象，饒了我吧。……算了還是去吧，也好讓老爸老媽開心點。”
……　……
“媽呀，這張臉怎麼像張大烙餅，還說漂亮穩重呢。和她在一起我好像小了一輩兒。……
噯，這手怎麼就上到我胳膊上了，着急嫁也別太猛浪。我喜歡矜持些的，就像花小痴。
咳，又想起她了。”
……　……
“王二打電話說13號要聚聚。說她也來，我去不去？想見她，又怕見她。見了她我擔心
下個親又相不成。……什麼，13號要我出差。也好，有個正當理由。”
……　……
“聽王二說她有些瘦了，和大學時代沒有什麼改變。頭髮長了，拉直了。沒怎麼談巫山
庭的事。也沒問到我。自作多情。”
（其實知道薑片不能來時我有些遺憾，畢竟兩年都沒有見了。和巫山庭一樣。）
……　……
“又回到了這裡，會不會碰到她，日語系教導處還在二樓。那是我們的輔導員，瞧結了
婚後那肚子大的。真不知道是你懷孕還是你老婆。……這麼巧，是她，從走廊的那頭正
朝我走來，她叫我名字了。對，鼓起勇氣，迎向她。心在狂跳。”
（那天，畢業四年後第一次見到薑片，有些激動。是喊了他。）
……　……
“她是瘦了，還是清麗的像個小姑娘。說我有男人味兒，有男人味兒，就能嫁給我嗎。
我又在胡思亂想了。打住。”
……　……
“巫—山—庭—，你有種你回來！我不廢了你我不是薑片！你他媽在玩什麼貓膩！你這
????養的！你他媽還好意思寄什麼雞×照片。……她收沒收到，我要不要跟她說。她會
不會尋死。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在等她。”
（收到照片一個禮拜後，薑片就打來了電話。然後約我看海，我那時真需要一個肩膀。）
……　……
“我沒有想到她會答應嫁給我。我知道她想用婚姻做一把賭注，無論她是不是真心，只
要我是就可以了。我太愛她了。我不能再錯過了。”
（正像薑片所說，我是在賭，我期待我可能會被救，可結了婚後，我覺地我賭輸了。然
後就想，自己輸了就罷了，別讓薑片輸得太慘。）
……　……
“這是我第一次吻她，我的初吻。我將舌頭小心翼翼地伸了進去，碰到她的了。軟軟的，
無力的。我用舌尖在她的上面下面左面右面游來游去，慢慢的，不舍的，貪戀的。她的
也動了，復甦了，融化了，她的我的絞在了一起。騰的一下，我如着雷激，如得號令，
千軍萬馬在奔騰，企圖自體內飛奔而脫。腰間胯下仿佛無數火舌在竄動、在閃爍，在直
沖高空。一股一股，一丈一丈。我身體在她身體裡，紫煙升騰，貪婪震盪……。她成為
了我的女人。她的第一次，我的第一次。”
（我的第一次。）
……　……
“她好像對生活沒有祈求一樣。我挺長時間沒有看見她認真地化化妝了。很長時間我沒
吃到我最喜歡的紅燒大蝦了。我們默契到視線不會相交，交談不用言語。你還在想着他
嗎。”
（時常我會想起他，平面地不帶色彩的。）
……　……
“一個人又對着電視發呆。每次出差，同事都勸我找個妞泡泡。剛才在戀歌房那個小姐
用波直往我身上蹭，我真有些擋不住。還是別再傷害她了，不管她在不在乎，知不知道。
有些想家了。那個人體開發中心是怎麼回事，要領什麼東西。心慌慌的。”
……　……

我離開人體研究開發中心，推着車子朝家走。推着車子時，路邊的風景不易匆匆掠過。
這條路上新建了購物中心，美容院，生鮮館……。

3．
誰的心忘了收在風裡看日升月落/任憑歲月碰觸傷口在隱隱作痛。
誰的心忘了收在海面聽潮起潮落/打不開我心中的枷鎖
我的心忘了收在風裡看日升月落/那個夢放不下那個你還捨不得
我的心忘了收在海面聽潮起潮落/解不開我心中的寂寞

‘叮～當、叮～當’。
這是門鈴的聲音。我起身，“是誰呀”，我把門打開了。
我看見有一絲驚訝，驚喜的表情駐在了薑片的臉上。

我仿佛可以聽到情感儲存庫里傳出的聲音：
“我沒走錯門吧，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化了妝，太漂亮了，頭髮也做過了，她穿的這件
衣服我沒見過。我聞到了紅燒大蝦的味道了。今天晚上我的小弟弟要努力啊～！！！”

4．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王小波語

（小花痴）
註：文中歌詞均出自〈誰的心忘了收/孫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