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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紅樓夢>>後,我的作文的想象力和表述能力有了突飛猛進的長足進步。我的
一篇題目叫<<海上落日>>的記敘文甚至還被編入了省里的小學生作文選。母親對此
大概產生了一種幻覺,覺得我應該而且能夠成為一種坐在家裡寫書的作家。雖然我
父親看不起作家,但我母親崇拜他們,敬仰他們。母親給了我一種前所未有的榮譽:
開放他珍藏的毒庫 -- 母親有一箱子那時還被稱作毒草的書 -- 讓我在裡邊自由地
呼吸。
那簡直是我醫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光。放了學,我在外邊一分鐘也不想多呆,飛跑回
家,抱起一本“毒草”,或躺在我的單人床上,或到院子裡那棵老桃樹上找個舒服
的位置靠上去,跟着那些封資修的代言人們,滿世界亂跑,在世紀的公園裡上竄下
跳。
那張照片,就是我在看完蘇聯偉大的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後
發現的。
我看完最後一頁,輕輕合上,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一種說不上的滋味在流竄,我
試着猜,那種滋味大概就叫惆悵吧!那時,我還不太容易接受文藝作品中這類性格、
人品和行為都比較複雜的人物。對這個叫安娜的蘇聯女人,我說不上是喜歡還是厭
惡;對她的悲劇,我也說不好應該拍手稱快還是扼腕嘆息。我感情負載地把這本用
牛皮紙包着的散發着樟腦球清香的<<安娜·卡列尼娜>>抱在懷中,想象着安娜是個
怎樣的女人。後來我突然反映過來,感到這本書不像其他書一樣有插頁,它一張插
頁也沒有。 我想,哪怕有一張安娜的側面畫呢,也好讓我看看這個叫安娜的蘇聯女
人到底是長個什麼模樣。這樣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書的封面。是啊,封面上會不會有
呢?於是,就在我拆開牛皮紙的包面時,那張照片掉了出來。
這是一張四英寸的黑白照,有雨年代救援的原因,相紙也像這本藏書一樣泛着一種
古典的黃色。我在看到這長照片的一瞬間,安娜·卡列尼娜的一切問題都不在我的
話下了,我腦子歷歷唯一的一個念頭就是:他是誰?
這是一個穿着西裝的年輕男人的半身照。頭髮一絲不苟井井有條,臉上認真地拘束
着,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信任他的好感。問題是,他的那件西服和脖子上的領帶!
我大概是被這兩樣東西嚇住了。
那個年代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對西服的誤解相當的深,在我們看過的有限的幾部故事
片裡,穿西服的一般都不是好東西。即便是好人,他穿西服出現時,一般都是在執
行某個需要喬裝打扮的比較危險的人物。我們對西服沒有好感,甚至在潛意識中還
有幾分恐懼。
這箱書是母親的,好象是母親作為嫁妝一齊帶過來的,那麼,這個男人一定也是作
為母親的陪嫁一起進了我們的家門。可這個男人是誰,是我母親的什麼人?
我無意地翻過照片來,照片背面把我嚇了更大的一跳,因為上邊有一行用鋼筆寫的
外文。我當然一個也不認識,但底下那行阿拉伯字碼寫的年月我可認得:“1947.6”
我的天啊!這不是解放前嗎?
解放前,外國字,穿西裝的男人。我頭上有汗在慢慢地滲出,我感到我的四肢在發
涼,那一刻我的心跳簡直就沒有了,一大堆不幸撲天蓋地向我砸來。我甚至都想到
了我母親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那外國字是只是我母親潛伏下來的命令,這張
照片的呢男人是跟我母親接頭的男特務。
我一下子從我的單人床上蹦下來,我想把這張照片藏起來,我不能沒有母親!如果
真沒有母親那我可就完蛋了,在學校就別想再抬起頭來了!
我先把照片壓在褥子底下,覺得不行,又揶到大衣櫃後邊的牆縫裡,還不放心,我
就鑽進床底,把那西裝男人塞進了我上體育可穿的散着一股難聞的味道的白球鞋裡。
飯桌上,我母親不知在和哪個哥哥生氣,臉拉得老長,我越看她這個樣子越像個因
接不上頭而焦躁不安的女特務。我心裡那種絕望、痛苦和恐懼,簡直要把我壓瘋了!
我一個人實在承擔不了這樣巨大的災難,我象我應該向誰報告,於是,我又鑽進床
底下,把那隻臭球鞋拖出來,取出哪個西裝男人,鄭重地交給了我父親。
午睡的時候我躺在我的單人床上,耳朵卻支起來聽着我父母房間的動靜。我等啊等,
等啊等... ...啊!終於有了!我一躍而起,赤着腳溜到父母臥室門口,把耳朵貼上
去偷聽。
我說過了,這是我高中的同學,母親的聲音。
同學?一般同學送照片?你那麼多同學怎麼就單單他送給你照片?父親的聲音,咄
咄逼着我母親。
你真狹隘!一個男同學送的一張照片你也這樣,再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我
們還沒結婚,甚至連認識也不認識。母親的聲音。
你跟我談的時候可沒提過他,你說你沒談過戀愛。父親的聲音,越說越像個農民。
我是沒談過戀愛!我有什麼必要騙你,我嫁不掉嗎?當初是我硬追着你要嫁給你的
嗎?母親的聲音,開始翻箱倒櫃了。
沒談過戀愛?那這張照片是怎麼回事?父親的聲音,車軲轆話又轉到照片上。
我喲唷辦法跟你解釋了!你沒上過學,你根本不知道同學是怎麼回事!母親冷冰冰
的聲音。
哼!父親的冷笑聲,我是沒上過學,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洋學生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你真無聊!母親開始動怒了。
好!我無聊!我無聊!那我問你,這後邊寫的什麼字?
英文。
我知道這是英文!我問你寫的什麼?
送給密司安留念。
密司安?父親的山東腔把這個文明的稱呼說得怪腔怪調,非常可笑,什麼意思?父
親又問。
屋裡“咣”的一聲巨響,我猜想是母親把床頭柜上的檯燈打翻在地上,接着母親歇
斯底里的聲音驟響: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 ...
母親大聲喊安小姐的時候,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嘶啞,越來越悲憤,越來越淒
然,最後竟帶來了哽咽。
母親大聲喊安小姐的時候,我分明是感到母親在喊她自己,喊那個二十年前在青島
街頭漫步的穿着碎花旗袍的年輕的她自己。密斯安!安小姐!母親的聲音穿透了二
十年的時空,把那個已走得好遠好遠的安小姐又叫得回過頭來,她沖淚流滿面的正
衰老的母親璀璨地一笑,那笑容既清晰又模糊,既親切又傷感,令母親痛心徹肺!
門突然打開,我差點栽了進去;跟我一起趔且的是我的幾個哥哥和姐姐,他們不知
是什麼時候跑過來的。
滾!父親對我們大吼,都給我滾出去!
那天晚上,小招待餐廳里有上邊來的客人,陪客的父親竟喝得酩酊大醉。他被人架
回來的時候,渾身的筋被抽去了似的。他的軍裝上吐得斑斑點點的,老遠就聞得到
他身上的酒氣。他喊着冷,冷,我冷啊... ...嘴裡的黏液怎麼也吐不淨。
母親送走客人,回到父親身邊,用毛巾給他揩臉。父親讓冷氣一激,睜開了眼,認
出了母親。他一把抓住母親的手,叫着母親的名字說,安傑呀安傑!你,你,你對
不起我!我對你這麼好... ...好,你還藏着別人... ...人的照片,你說... ...說
...你對... ...對得起我嗎?
你說父親說醉話吧,他說得條理清楚,事情明白;你說他沒醉吧,他連眼睛都睜不
開了。他伸出一根指頭,點着我的母親,數落着母親的不是。
想... ...想當年追我的女 ... ...女青年多... ...多的是,我全 ... ...全沒看
上!就看上了你 ... ...你,我想,你... ...年紀輕輕,一定單... ...單純,啊!
單純個屁!小小的年紀,就 ... ...知道收男人的照 ... ...照片!
白熾燈下,我母親臉色慘白,拿毛巾的手氣得發抖。我望着那條發抖的毛巾偷偷地
想,爸爸也只能借着酒勁才能收拾住媽媽。
L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父親難得在家, 那天他的興致極好,見我們正圍在案板
包餃子,就挽起袖子一起干開了。
門被小哥撞開,被他同時撞開的,還有一扇看不見的災難之門。
跟在小哥身後的人,我們沒見過,但我們又分明都認識他,那張國字型的臉,還有
我父親家祖傳的特有的鼻子:高挺的鼻粱上方那明顯的凸突。
他大約二十歲出頭,穿着一身農村自家織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粗布衣褲;高高的個頭,
有一張同影集裡我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的清瞿的國字臉,留着一種剃頭刀子剃到頭
頂時嘎然而止的頭髮,我們笑稱“鍋蓋頭”。他站在我小哥身後,像個走錯了門的
不速之客,臉上被血充得紅彤彤汗津津的。他立在那兒,一雙方口的很笨很拙的布
鞋拘謹地擰在一起,那種姿勢,令他有隨時倒下去的危險。我的憐憫之情大就是在
這一瞬間產生的。
我的父親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扎着兩隻沾着白面的手,疑惑地問:你找誰?
那農村青年上下嘴唇翕動着,努力了幾次也沒發出音來,那雙憂鬱的眼睛突然滾出
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他哽咽着,費勁地叫出了一聲“爹!”
我父親的兩隻眼睛馬上就駭得圓住了。他驚惶失措地望了望站的站坐的坐的我們,
又望着那喊他“爹”的農村青年,嘶啞着聲音又問,你叫誰?叫誰爹?
那清瞿的臉上淚珠越滾越多,他突然蹲下身子,雙手捂住鍋蓋頭,又大聲哽咽了句
“爹!”
“啪”的一聲脆響,我急忙轉過頭去,見我母親把手裡的杆麵杖往案上一丟,站起
身來,拍了拍手上的麵粉,一腳踢開凳子,向她的臥室走去。房門在她身後轟然震
響,嚇了我們一跳。
我父親看了看蹲在地下哭泣的農村青年,又看了看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們,掩
飾地拍了拍手,也很快地鑽進了臥室。
我的姐姐和哥哥氣憤地盯住地下這個抱頭而泣的蹲着的人,我的小哥甚至還用回力
球鞋踢了踢那雙又笨又拙的黑粗布鞋,惡聲惡氣地說,你來幹嘛?你滾!你滾!
我二姐大聲制止了小哥,厭惡地望了望地下這黑乎乎的一團,一甩頭說,走!我們
走!率先離開了飯廳。
我先跟着他們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太對勁,我的心不知為什麼被揪得一扯一扯地痛。
那時,我看了我母親箱子裡的許多“毒草”,那些中國的外國的小說中好象也於類
似的情景:一個被欺辱的小人物的眼淚和痛苦!我下意識地跑進衛生間,從鐵絲上
抽下一條洗臉毛巾,跑到那個人的身邊,用手捅了捅他。我說,哎,別哭了,那,
給你毛巾。
他揚起臉,濕漉漉的臉上果然滿是屈辱和痛苦,好象還有一種膽怯和難為情。他沒
接我的散發香皂氣味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臉。這之後,他仔
細打量了我一眼,沖我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我想他大概是在謝我。
父親的臥室里傳出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間或還有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我母親
到底扯着嗓子在喊什麼,朦朦朧朧地聽不太清,我知道我母親一定是因他而哭,因
他而鬧。 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沖他笑笑。我真想也鬧出點動靜把母親的哭聲壓
下去,但實在找不出鬧這麼大動靜的理由和條件。
這時小姐衝進來,她惡狠狠地抓起我的一隻胳膊,不由分說地把握拖出去,拖到二
姐的房間,他們都在。
小哥開口就罵我“叛徒”!我被他罵得莫明其妙,皺這眉頭不大明白地望着他們。
那時,我大哥大姐已當兵走了,二姐成了我們精神上和行動上的領袖。他看着懵懵
懂懂得我,竟老於事故地嘆了口氣,說我,你這個傻瓜,還犯傻呢!咱們家大難臨
頭了!見我還緊鎖着眉頭不明不白的樣子,她又嘆了口氣,說,嗨,真是個傻瓜!
那人士爸爸以前的兒子!沒聽他管咱爸也叫爹嗎?爸爸背着咱們在老家一定還有一
個老婆,就像張軍和許赤強他們的爸爸那樣!
我真真被五雷轟了頂!
我記不清那天的餃子吃了還是沒吃,吃了的話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記得那
天晚上那個穿着粗布衣褲和方口布鞋管我父親叫爹的農村青年,被公務員小黃領到
招待所住下,我們的還空着幾間房子的家竟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親紅着一雙腫眼趕第一客船回青島娘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親
的出走。我起床到衛生間洗漱時,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滿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訴我,
咱媽不辭而別了!大我兩歲的學習不怎麼樣的小姐用詞竟驚人的準確。
第二天晚上,他住進了家裡,住到了大哥當兵前的房子裡。那間長子的住房,他住
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親和他關上房門,在房間裡嗡嗡嗡嗡地談到好晚好晚。我們對父親
這種背着我們談話的舉動很氣憤同時也很驚恐,生怕父親會背着我們把原本該屬於
我們的東西給了他。我們幾個輪番把耳朵貼到門上的鑰匙孔上,耳朵都要擠扁了,
還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小哥氣急敗壞地朝門上踢了一腳,發出了很響的“咣”
的一聲。父親拉開門站在門口,對着空無一人的走廊喝道,誰?是誰?我們躲在各
自的房間不坑聲,聽着父親憤怒地發問。
他在我們家呆得真是可憐!
那時秋天,島上的學校有秋假。他沒來以前,我們象野兔一樣不到開飯號響一般是
不回家的。自從他來了,我們幾個像他會把這個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離開這座紅色
瓦頂的房子。我們故意在一起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大聲說笑,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
間亂竄,把房門摔得辟啪亂響,以示我們主人翁的權力和氣派。我們故意不搭理他,
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飯的時候,我們又故意挑挑揀揀,大聲批評小食堂的炒菜越
來越不象話!顯示一種對飯菜的漫不經心和滿不在乎。
他一般都是縮在飯桌的一個角落裡,拿着一個饅頭或者捧着一碗米飯。筷子很少用,
很少往菜盤子裡伸。我看得出,一個饅頭或者一碗米飯對他是遠遠不夠的,但每頓
他都是吃完一個饅頭或一碗米飯堅決打住,決不再拿第二個饅頭或盛第二碗米飯。
他很孤單。
沒有人跟他說話沒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爹,對他也抱有一絲懷疑,
或者是... ...反感。不,我說不大上,我只發現父親看他時眼神和神態奇怪極了。
開始的時候,公務員小黃海跟他聊聊天說說話,我小姐私下裡警告了小黃,不准小
黃再理他!小黃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儘量避着他,躲着他,能不說話儘量不說話,
實在要說,也是嗯嗯呀呀地應付。
他不能走出這個院子,這大概是我父親對他提出的要求。也許我父親是怕這個跟自
己長得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去會引起不必要的轟動和麻煩。於是, 他就成天呆在這個
院子和這壯房子裡,和一群敵視他處處給他難堪的人在一起,孤單、苦悶和難受是
可想而知的。
文學啟發了我的善良。我對那種惡毒的故意舉動實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
偷地跟他有往來。
我發現他眉頭早晨洗臉時從不在衛生間,我從房間的玻璃窗上,看他彎着腰站在院
子裡的自來水龍頭前捧起涼水往臉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島里的深秋一早一晚格外
的涼,早上院子裡甚至有了一層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連洗臉的毛巾也沒有,洗完了臉總是抬起兩隻胳膊輪流地抹着臉上的水珠子。
我偷偷找來一條新毛巾,偷偷地交給他。我問他,你有洗漱工具嗎?他聽不懂得樣
子,直着眼珠子望着我。我進一步解釋,刷牙,刷牙的工具;再進一步,牙刷!牙
膏!他聽明白了,就搖搖頭。我飛跑進儲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過
分熱情地把牙膏擠到牙刷上,教給他刷牙的姿勢和動作,他的清瞿的國字型的臉紅
了,很難為情的樣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現在想來,這實在是對他的另一種形式的這麼惡化摧殘,像是一條吸過水的軟鞭子,
耍唰地抽在他年輕結實的肢體上。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們更惡毒!
但我實在是出自一種善良,是經過文學啟發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算是惡毒,也要算
是善良的惡毒。
一個月後,他被我父親弄到寧波東海艦隊一個老戰友手下當兵去了。
臨走前的一個晚上,他穿着我父親的一套舊軍裝走進我的房間。當時我正在檯燈下
趕着做秋假作業,他站在房子當中,看着被檯燈拉長的石灰牆上的我的影子,不好
意思地向我道別。
他說,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邊有意大堆哥哥姐姐,他們沒有一個這樣鄭重其事地叫過我一聲小妹。
他們總是拖着長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這一聲小妹,叫的我
既高興又難過, 我想回報他叫他一聲大哥,但又覺得這樣有點對不起我的真大哥,
嘴裡嘟囔了一聲,連我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
母親從青島回來了,母親是在姨媽的陪同下回來的。母親向是豁然想開了一樣,臉
上掛着一種徹底的無所謂。
母親對父親的態度放得更開了,她像是一個好獵手那樣捏住父親的一條尾巴,想什
麼時候扯一扯就什麼時候扯一扯,想什麼時候拽一拽就什麼時候拽一拽,過去他還
對父親偶而的脾氣避一避,現在她可以迎面而上向父親開頂風船了。
一次,忘了為什麼,父親沖母親發脾氣,母親可不吃他這一套。母親掐着腰伸出一
只依然纖細的手指頭點着我父親說,你給我少來這套!我也只是藏了一張照片,你
倒好,藏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兒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很久很久以後,我有機會到南方, 在這個早已開放了得叫特區的城市我順便拜訪了
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這個早已脫下軍裝的哥哥,他給我的名片上挺嚇人地寫着
某某企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
晚上,他在一個叫什麼拉克的大酒店請我吃飯。沒別人,就我倆人,他連他的妻子
我應該叫嫂子的也沒帶。
在富麗堂皇有着巨大的禮花似的落地吊燈柔和的光線下,我的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
蹺着二郎腿,很無所謂地叫我小妹。我承認我喜歡這稱呼,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叫得
我心裡很溫暖也很感動。
但我很快就不溫暖也不感動了。
小妹,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似乎有意要把我激怒,他接着便這樣對我說,咱倆壓根就
不是什麼同父異母的兄妹 ,嚴格地說,咱們應該算是堂兄妹,我是你的堂哥,你是
我的堂妹。不過這種血緣也是夠近的了,跟親兄妹也差不到哪去。
沒有鋪墊也沒有過渡,我簡直呆住了!看着他蹺着二郎腿無所謂的狗樣子,我真想
把手裡端着的路易十三潑到他那張國字型的有着祖傳凸突鼻粱的厚臉上去。他從頭
到尾始終是知道這個陰謀的,但為了這個陰謀實現得逞,他竟能守口如瓶這麼多年,
讓我父親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
想當年,我一直以為我們全家惡毒地對待了一個善良無辜的農村青年,使他蒙受屈
辱和痛苦。現在看來,我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哪裡是我們對他?簡直是他惡毒地
對待了我們一家子,使我們一家蒙受了屈辱和痛苦!他真是太無恥太可惡了!
他顯然是看穿了我內心對他的痛恨,又很無所謂地一笑,全不把握內心的痛恨放在
心上。他用一隻鍍了一層金的很高級的打火機啪地點上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目
光直插進我的眼睛裡說 --
我母親跟你父親結婚時按家鄉風俗大你父親許多。你父親剛結婚沒多久就跟着路過
我們村的老六團走了,這一走就是五六年沒有音訊,不只是死是活。我母親守了五
六年活寡,作為女人,你應該比我還清楚裡頭的苦衷。後來,我母親跟我的父親也
就是你的大伯好上了,不幸懷上了我,正好這當頭你父親 我的叔叔不聲不響地回來
了。你父親很快就發現了我母親肚子裡的我,雖然我母親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但這是
騙不了你的父親的。你父親左猜右猜前疑後疑,就是沒有猜到在同一院子裡住着的
我的父親你的大伯也就是他的親大哥身上。你父親一怒之下,把握母親趕出了家門。
那時候趕走一個女人是很容易的事,甚至連休書也不用寫。我母親回到娘家生下了
我,含辛茹苦把我養大,在他死前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沒讓我去認那個依然活着
而且就在眼前的父親,而是到你家冒認了你的父親。我的長相把你父親都搞糊塗了,
他甚至相信了我是他的兒子,雖然他心裡一直犯嘀咕,但他畢竟是把我認下了。你
的父親很厚道,他腦袋怎麼就不稍稍再拐點彎?世界上象叔叔或舅舅的孩子很多很
多,你說是不是?小妹。
他吐出一口煙,又說 --
我知道這很卑鄙,但沒有那時的卑鄙哪有今天的我?為了這種卑鄙,我想我該付出
的差不多都付出了。小妹,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在你家過的那一個月了,但我不會
忘記,永遠不會!
你們家我最恨的就是你母親了,他吐了口煙又說,怪不得老家的人沒有說她個好字
的。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就象看一個小偷,一個無賴!他真以為我詩歌無賴是個小
偷,偷走了她明媒正娶正房太太的榮耀。叫我說啊,她才是一個小偷呢!她偷走了
原來該屬於我母親的一切!
坐在他的對面聽他如此抵毀我的母親而沒有任何舉措,那實在是我的不孝。於是,
我說,我口氣很沖地說,你母親是自找!誰讓她不守婦道!
哈... ...對!我母親是自找,誰讓她不守婦道與大伯哥通姦呢!但如果他守了婦道
不與我父親通姦,你父親回來就不會休掉她嗎?你父親肯把一個裹小腳的一個大字
不識的農村女人帶進城去嗎?你說,會嗎?
我久久沒法回到,我想,這個問題也不該由我來回答。
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有耿耿於懷地接着說下去 --
城市女人真叫絕!她們看不起農村人,管農村人叫鄉巴佬,但一旦這些鄉巴佬男人
出人頭地,城市女人又不肯放過他們,蜂擁上來統統把他們俘虜過去,讓他們娶她
們,搶走原來該屬於農村女人的一切,你母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天晚上,他很少喝酒,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着外煙飄散步去的煙霧把他裹繞着,
使他時隱時現的很不真實。面對這個一身名牌西服一口純正普通話的成熟的有魅力
的男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個留着鍋蓋頭、穿着一身粗布衣褲和方口布鞋
老實木訥的農村青年聯繫起來。我坐在他對面,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在受審判,
代我的母親,代那些搶走農村優秀男人掠走農村女人的幸福的所有城市女人受過。
我無話可說,只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裡灌路易十三洋酒。
那晚上平日很有些酒力的我,竟醉倒了,吐得一塌糊塗。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冒充
了十幾年同父異母哥哥的堂兄來賓館看我,他竟十分幽默地說,小妹,你真了不起,
你把法國上百年的歷史吐得滿地都是。
臨走,他給了我一個戴着一棵好大的鑽石的克數很大的金戒指。他扳着我的手教我,
應該戴在這個指頭上。那神態,分明就是當年我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在教他刷牙。
我又聽到了那條吸了水的軟鞭子在我的耳邊唰唰做響。這次是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