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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無盡的流水(1)
送交者: 曉航 2002年07月31日16:03:3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1
傍晚,太陽剛剛西下。
按理來說,小小的骨傷醫院在這種時刻應該是十分安靜的,看病的走了,醫生下班,一整天自由市場般的鬧騰已悄然收尾。
稍微嘈雜一點的地方頂多是急診處,個別剛剛遭受重創的傷員,被人依里歪斜地架着,呲牙咧嘴地奔向急診室,他們痛苦的嚎叫顯得曲高喝寡,頂多在走廊中迴蕩一兩聲,馬上就被急診室的門關閉在內。
可今天例外,這一回獨占鰲頭的不是急診室而是職工食堂。職工食堂離醫院主樓並不遠,繞過主樓一側的小花園,正好能看見食堂的正門,此時食堂的外面,一個木製大牌子上,貼着一張粗糙的紅紙,龍飛鳳舞地寫着一個大大的墨字:舞。
食堂里燈光幽暗,樂聲悠揚,中午的包子味還沒有散淨,人們的腳底下全都是粘粘的。那是中午時分一個醫院職工為了搶購他盼望已久的包子,不小心把一大鍋炒肝給打翻了。當時,後繼洶湧的眾人根本來不及停步,一下就把地上的鋁鍋帶着粘稠的炒肝踢到很遠。
趙曉川的胳膊吊着繃帶,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椅子上,人們在樂聲中翩翩起舞。不得不承認,這些熙熙嚷嚷跳舞的人們無論是什麼身份都跳得十分認真,整體水平着實不低,個別人還明顯是高手,關鍵是人們之間洋溢的那種因為互不認識才脈脈含情的曖昧,讓趙曉川感到世風不古並且十分嫉妒。
“我這只是輕傷啊,只是輕傷啊,他們就搞成這樣。”趙曉川悲憤地想。
確實,一群社會閒張的出現把本來風氣就一般的醫院搞得更亂了,趙曉川的傷僅僅是輕傷,一般來說只需住十五、六天就可以出院,可趙曉川的朋友們打着一切為了病人的口號適時地湧現出來。他們憑藉各自的社會經驗經過幾次認真的開會討論定下了一個完整的公關方案。有人對付主刀醫生,有人對付護士,甚至還有人對付院長。他們花錢打通了所有關節,就連管理醫院飯卡的大媽都讓他們一刀拿下,所以當趙曉川被打了安定,推進手術室前,眾人一齊胸有成竹地圍過來,他們的腦袋擠成一個完整的圓圈,有些幸災樂禍地安慰趙曉川說:“安心去吧,連麻醉師都會向你微笑的。”
手術進行得很快,趙曉川在一覺醒來之後,又被推出手術室。手術後,最重要的就是靜養恢復,因此護理是最重要的,這就要看護士的了,尤其是晚上,萬一病號的情況有了變化,護士就愈發顯得重要。可是,還怎麼向那麼多十分漂亮的小鳥般嘰嘰喳喳的護士們公關呢?購物券給了,飲料買了,護士長的禮物也送了,中午的午飯隔三岔五還替她們買麥當勞、肯德基,還能幹什麼呢?於是眾人又聚在一起,經過詳細研究,斷然決定:舉辦舞會。
這真是一個十分操蛋又十分管用的辦法。趙曉川的朋友們經過工作,從院長手裡借來了食堂,他們還通過熟人弄來了大批的過期飲料,又向醫院管理處借來很多桌椅,舞會舉辦的前兩天醫院裡貼出了廣告,力邀各科室的醫生護士以及一些輕傷員參加,舞會的名字十分貼切,叫做:緣來一家親。
顯然,這次舞會是成功了。這天傍晚,當趙曉川穿着病號服,一踏進食堂時,呼的一股人味以及包子味撲鼻而來,燈光很暗,趙曉川半天才適應過來,醫生和護士們卸妝之後,他們的另一面完全掩蓋了他們平常的冷靜和細心。此刻趙曉川恰巧聽到了一曲耳熟能詳的倫巴舞曲,醫務人員們在歡快的樂曲下,興奮的扭動着,他們的動作既花哨又好看,還帶着知識分子的文雅。這讓趙曉川想起了在電影裡看到的那些國外的激情四射的花花公子。
“我只是輕傷啊,他們就搞成這樣。”趙曉川再次忿忿地想。
趙曉川雖然是輕傷,可是畢竟是做了手術,手術還是很傷元氣的,因此趙曉川的臉有些蒼白,頭髮胡亂髭着,再加上一條傷兵似的胳膊,這種形象自然差強人意,無法請人跳舞。很多年前,趙曉川在舞場上可是十分倜儻,簡直是曲曲不落,現在卻有了英雄遺恨的種種感受。
趙曉川的朋友們無一例外都活躍在舞場上,從趙曉川進門到現在,他們就沒閒着,看着這幫社會閒張在護士小姐們中間如魚得水樂不可支地竄着,趙曉川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哪裡是為了病人,分明是為了他們自己。房地產商吳青這時摟着一個護士輕輕柔柔地跳過來,這傢伙最為好色,吳青把嘴貼在護士的耳邊眉飛色舞地說着,他鋥亮的腦袋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那個小護士一直在笑,一邊笑一邊還用小手捶着他厚實的肩膀。這個小護士是專給趙曉川打針的,她的手法純熟,就是推藥快了點,趙曉川每次都疼得嘴牙咧嘴。
“老吳,老吳――”這時趙曉川忍不住叫了起來。
“幹什麼――”吳青揚起了光頭。
“你離我針妹遠點。”趙曉川說。
“管得着嘛,我妹妹樂意。”吳青說着一搖光頭,摟着針妹跳遠了。
幾曲之後,終於有人在趙曉川旁邊落坐,是齊松松。這傢伙是一外企職員。
“趙總,怎麼着,感覺如何――”齊松松說着摘下他的金絲邊眼鏡,一邊用一條雪白的手帕擦汗。
“什麼感覺?”趙曉川嘟囔着,“我都快讓你們氣死了。”
“喲,怎麼了?”齊松松明知故問。
“你瞧你們一個個的,平時在我病房裡坐不了兩分鐘就出去抽煙,嘿,現在可好,曲曲不落,整個兒一個日不落帝國出身。”
齊松松戴上眼鏡,咪着眼睛笑起來,齊松松的這種笑特別迷人,他正是憑着他如此和善而不溫不火的微笑拿下了不少清純女大學生。恰好又是一曲終了,齊松松站起來四處揮揮手,一會兒幾個閒張從四面八方紛紛擠了過來。
“什麼情況?”大家一邊擦汗一邊問。
“趙總有意見。”齊松松指着趙曉川說。
“什麼意見?”大家問。
“這舞會是為誰開的,我都閒了一個小時了。”趙曉川冤枉地叫道。
明白,大家紛紛點頭,趙曉川確實言之有理,一切為了病人嘛,怎麼把病人給忘了,大家通情搭理地想着。可說實話,趙曉川這形象也沒法跳啊,關鍵是那胳膊還吊着,食堂里人這麼多,萬一跳起來再讓人碰着,那不就前功盡棄了。
“要不這樣,趙總,”電腦商胡昕平建議道,“那前頭有一套卡拉OK,你不嗓子好嗎,上去給大家唱幾首,你娛樂了,大家也娛樂了,就唱王菲的《我願意》,你最拿手。”
“不行。”趙曉川考慮一下搖搖頭,他說,“我還是願意跳舞。我不願意自己唱歌。”
“唱吧,娛己娛人,挺好的。”大家勸道。
“不,你們給我也弄個護士小姐來吧,我好久沒摸女人腰了。”趙曉川抱怨道,大家相視着撇嘴,那意思都嫌趙曉川品味差,然後又哄孩子一般鼓舌勸他,可趙曉川就是擺出小資產階級的撒嬌姿態一個勁搖頭,這時舞曲又響起來,燈光再次暗下來,舞場上的男士們都迅速撲向已經選好的小姐們,一見這情景,眾人的腦袋又湊成一圈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趙曉川,說:“行了,趙總,趕緊吧你,我們還得公關呢――”
“不行,你們替我請一個。”趙曉川繼續據理力爭,這時舞場中的男男女女已成雙成對下了舞池,優美地旋轉起來,再過一會兒,就連最差的小姐都要沒了,大家一看不好,就一起說,“你丫愛去不去,我們先去了。”說完,一轉身象一撥被打散的蒼蠅,嗡的一聲向剩下的殘枝敗柳撲去。
這也太重色輕友了,輕得太明顯了,趙曉川終於憤怒地站起來,他吊着那支胳膊,在溫情脈脈的氣氛中高聲喊道,“包子,這是誰的包子――”

2
趙曉川很快出了院,有一條好胳膊真是件好事,有一條好胳膊而且能看見藍天白雲更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這天下午,趙曉川看完藍天白雲就去吳青的公司打“拖拉機”。這是一種從東北傳來的玩法,人越多就越是熱鬧。打了整整一個下午,人果然是越聚越多。都說今天要為趙曉川重出江湖擺酒接風,所以大家聽了信兒,放下手裡的活兒立馬就趕來了。趙曉川一直在掄圓了膀子甩牌,那條胳膊真是好了,甩起來靈活自如,這要用它去摟腰,保準是特上乘的感覺。甩到五點多鐘,趙曉川中午吃的那個餡餅叮不住了。在打完一把後,趙曉川一邊看着別人洗牌一邊忍不住地問道,“今兒晚上這花酒誰安排呀。”
“放心吧,老旦安排。”大家一齊指着一瘦子說。
“喲,國家稅務人員親自出馬。”望着酷似中學老師的老旦趙曉川笑起來。
老旦正琢磨着剛才那把牌出臭了,一聽這話就說,“沒問題,四菜一湯,國標。”
晚上的花酒擺在了“麗春別院”。那座娛樂城位於北京城西北角一個很偏辟的地方,檔次很高,裡邊的設施更是豪華,集餐飲娛樂休閒於一身,服務熱情周到,小姐更是一等一的漂亮,經過半個小時的跋涉,車終於停在了“麗春別院”門前,人剛一下車,老闆娘已經笑盈盈地站在了門前,後面是一大群花紅柳綠的小姐,身後的彩燈一片又一片奪目地閃爍着。
“旦哥來了。”老闆娘叫。
“旦哥來了――”一大幫小姐在後面一齊清脆地叫道。
眾人興奮地互相看了看,老旦一看自己這麼有面兒,肩膀也晃起來,大家邁着步款款的拾級而上,甭說,人家老旦確實有兩把刷子,不愧為國家工作人員,找的這地方檔次還真高。進了大廳,裡面的布置是古色古香,風流儒雅。大廳中間有一座拱起的小橋,下面的潺潺流水中,紅色的金魚在不停的擺動着尾巴歡快的游着,周圍是一個個雅致的院落,鶯歌燕語不絕於耳。
“各位,樓上請――”老闆娘說着,在前面帶路,穿過大廳,再往上走,這時的樓梯更加寬大,樓梯的兩旁都站着笑容可掬穿着各朝代服裝的小姐,她們見了來賓一個接一個認真地鞠躬,象倒了一大片紅紅綠綠的麥子一樣,大家簡直都快看暈了,這周圍的小姐絕對秀色可餐,令人口水不止。牛逼,這感覺怎麼有點象四九年登天安門的意思?
老闆娘把眾人領到二層一個大客廳坐下,一會兒客廳的門開了,一穿着高開叉旗袍的姑娘走進來,給大家斟茶,然後在大廳中間站住,鞠了一躬,笑着說,“各位哥哥,今兒的題目準備好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眾人繞有興趣地問。
“這是麗春別院的規矩。”老旦得意地說。
“眾位哥哥,妹妹這兒有三道題。如果眾位全能答對,三樓大花廳請吃酒;如果只答對兩道,只能二樓小花廳就坐;如果全答不對,妹妹只能樓下大廳侍候各位。”小姐笑着說。
“高雅――”眾人說着紛紛豎了大姆指,這分明是當年蘇小妹三難秦少游的路子。
小姐笑了笑又說,“各位哥哥請聽好,第一題,雞為什麼過馬路?”
眾人愣了一下相互看了一陣,這題可夠怪的,哪兒都不挨哪兒,大家習慣地看向胡昕平,這撥人裡頭就屬電腦商胡昕平腦子最快,他是XX大學計算機系的博士,雖說後來墮落為商人,可畢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
胡昕平果然不負眾望,他想了想,特別謙虛地說,“雞過馬路是不是為了註冊馬路的域名?”
“好――”眾人聽了立刻叫起了好,這個回答機智,小姐也笑了笑算是認可,然後又問:“第二題,請聽好,雞為什麼又要過馬路。”
題目確實又難了一層,眾人回答了幾個,都太牽強,小姐皆含笑不語,這時齊松松有了,他站起來,衝着小姐溫和而有魅力地笑道,“雷鋒說:雞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過馬路當中去。”
“精彩――”齊松松話音未落,大家就齊聲叫了起來,小姐也跟着頻頻點頭。
“第三題,請聽好,”小姐接着說,“雞為什麼再過馬路。”
說來說去又回來了,這幾個問題着實有趣,而且層次一個比一個高,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了好幾個,卻都覺不妥,過了一會兒小姐看大家沒辦法,就出來打圓場,說其實什麼答案都行,這就是開個玩笑,眾位哥哥不必拘泥,請上三層便是。眾人一下子解脫了,都說,是呀,主要是以娛樂為主嘛。說着,眾人紛紛起身,撂下茶碗一起往上走,走到樓梯半截,這時,趙曉川忽然有了。他衝着跟在身後的小姐說,“尼采說過,雞的上帝死了。”
眾人於是皆大歡喜地鼓起了掌,這是一個多麼哲學多麼有情調的回答,歡呼完畢,掌聲中大家推開三樓茶廳的門,八位美麗的小姐一字排開站着,這時連見多識廣的外企職員齊松松都情不自禁地蹦出一句英文,“oh,my god,這生活也太腐朽啦--。”
凌晨三點,趙曉川慢慢醒來。昨晚的酒還使他的頭有些隱隱作痛。趙曉川悄然站起身,周圍的人都躺在寬大的長椅上熟睡,呼嚕聲此起彼伏。趙曉川穿着休閒服,來到寬敞而豪華的盥洗室,洗洗臉清醒一下。在明亮的鏡子中,趙曉川看到自己那張略略發胖的臉,無論如何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還是很令人高興的,他認真洗了臉,又拿起一把牙刷刷牙,這時老吳從裡面走出來,看樣子是剛交完水費。
“刷什麼牙?”老吳問。
“去去酒氣。”趙曉川說。
“怎麼樣,玩累了吧。”老吳說。
“累不累無所謂,反正又回到這種生活真好。”趙曉川說。
老吳也湊過來,跟着一起刷,過了一會兒,他放下牙刷說:“曉川,我想了很久,你說咱這班朋友應該算能量不小吧?”
“不小。”趙曉川吐了口牙膏。
“我琢磨了一下,”老吳說,“咱們就這麼朋友套朋友,各大部委的人咱們認識,各大機關的人認識,各大公司的人認識,各大院校的人認識,你說咱還誰不認識?”
“是,”趙曉川說,“要說認識人,這是咱們的強項,商人唄。”
“今天齊總有一句話提醒了我,雷鋒不是說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過馬路當中去嘛,那咱幹嘛不利用利用這無限的關係,而耗費我們有限的生命呢?”老吳進一步啟發道。
“什麼意思?”趙曉川停了牙刷,他沒想到老吳會深更半夜提出這麼艱深的問題。
“你說,天天是這幫人吃來喝去,大把大把的銀子流了外人田,還老組織交誼舞會這種慈善活動,這銀子花得冤不冤?咱就不能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幫別人辦正事,而讓自己每天的吃喝都不落了,錢讓別人去花。”老吳循循善誘道。
“對啊――”趙曉川醒悟過來,老吳這主意不錯,而且上回那舞會也特別刺激他。
“咱們可以順手搭一個文化諮詢公司,大到文化交流,文藝演出,小到拉公關安排飯局,反正利用關係唄,你比如有的單位一到逢年過節就要辦大型的內部晚會,光是自己職工演不帶勁,得找些演員吧,他們找不着,咱就幫他找,連主持人都給找好,這他不能不給咱們錢吧?讓咱白干他也不好意思呀。再比如有的外國企業要在某地投資,要搞定當地領導,而領導什麼都不好,就好打橋牌,那咱立馬帶兩橋牌國手過去,把領導拿下,這外企不給咱公關費?還有,比如你要請某局長吃飯,可人家不願來,你就不能告訴人家:某某局長,您喜歡的那個女鋼琴家也來了,那領導一聽准屁顛屁顛來了,他一高興把你的事兒辦成,你好意思不給我錢?……”
老吳眉飛色舞地說着,趙曉川頻頻點頭,此計甚妙。經濟學上講這叫合理的資源配置。不就是利用關係嗎?各種關係聚合在一起時總得吃飯吧,那每天的飯錢不就有了嗎?而且這些事不用專門花時間,利用業餘時間即可,老吳這腦子當真好使,甭看人家僅僅是初中畢業,人家生意就是朋友當中做得最大的。
“好,這事就這麼定了,把大家都叫起來。”趙曉川興奮地說,他的熱血已被老吳撩撥起來。兩個人走出盥洗室,大踏步走回休息室,趙曉川站在門口用他那洪亮而優美的聲音在半夜三點中使出吃奶的勁高聲叫道,“警察――”
眾人在兩秒中之內,一骨碌全都爬了起來,象根本沒睡着一樣,驚恐地望着站在門口的趙曉川問道:“什麼情況,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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