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缺乏宏大磅礴的敘述氣質。
中國文學從詩經到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歷近三千年,至明清產生了空前的爆發力,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偉大小說。小說的出現使文學的定義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熱核聚變,作家不僅僅善詩賦詞,詠曲言志,而且是說古道今,天文地理,人生世態,三教九流等等無所不通的百科狀元。此後,小說便成為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文學成就高低的主要標識。而長篇小說則成為小說最高水準的集中展示。《戰爭與和平》----俄羅斯文學的領軍篇;《人間喜劇》----法蘭西民族的驕傲,《百年孤獨》----南美魔幻文學的教父;《紅樓夢》----古今中外文學的精神交響、藝術狂歡,等等等等。在最近幾百年的文學發展歷史中,還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僅僅依靠短篇小說的旗手來支撐門面、獨擋江山的。梅里美莫泊桑短篇蓋世,但只能屈隨巴爾扎克福羅拜等長篇大師之下。短篇王契訶夫,排名始終列為俄羅斯文學的一大串名單之後。
有人貽笑大方:你丫有病,動輒以世界一流文學來壓魯迅。筆者反問,我們如此偉大的民族,曾經產生過無數世界一流文學的國度,不跟同時代的一流文學比試,還能跟誰去比?難道要去跟日本印尼巴西這些中間國度去搏個你死我活?難道還要跟越南朝鮮古巴去比翼高飛?我們的民族生來就有這種自信:振興經濟,應該以美國為奮進目標;重構中華文化,應該拿美國作為對手;謀求真正崛起,必須以美國為假想敵人。否則,我們十三億生靈如果不算是酒囊飯袋,也屬非智生靈。我們只有比強比一流,也只能比強比一流,才能顯示我們炎黃傳人在地球村的一族強音。
但是,作為中國百年文學的領軍人物魯迅,在敘述氣質上與同時代的喬伊斯、卡夫卡、普魯斯特、肖洛霍夫等等等等反差太大。魯迅最長的小說《阿q正傳》才二萬多字。《尤利西斯》七十萬字,《城堡》二十多萬字,《追憶似水年華》一百多萬字,《靜靜的頓河》一百多萬字……當然一部作品的優劣並不能以篇幅長短論成敗,但至少反映了作家瀟灑馳騁的哲思空間和藝術跨越能量。短篇小說因其容量所限,表達的僅僅是作家的某個思想片象,某種情緒渲染,某段意境指歸。到目前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部短篇小說能夠在哲思磅礴的宏大氣勢上,人生氣象的千姿萬態中,敘述史詩的恢弘寬廣上,力敵喬伊斯等上述文學大師的。難道僅憑魯迅的扛鼎篇-----《阿q正傳》,就能所向披靡,打破常規,挑戰極限?如果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文學判斷能力己經蛻化到小說的史前世紀----唐宋話本小說的初始化年代,因為只有在中國的長篇小說產生之前,魯迅和他的《阿q正傳》才有可能與蘇軾歐陽修等文學大師比肩同坐,成就文學大師之說。但在歷經了《金瓶梅》等中國小說無數個高峰後的二十世紀,當文學需要全新的先鋒意識去反叛傳統開闢新地的時候,魯迅僅憑一部二萬多字的中短篇《阿q正傳》就榮登現代文學大師之位,這種悖論的成立,無疑是對中國小說歷史的極其不尊重,同時也是對中國文學和中國文人的巨大諷刺和嘲笑。
二、缺少睿智的哲思縱深空間。
魯迅對中國人的民族惰性的批判是深刻的有力的震撼人心的,他不愧是中國現代史上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他以文學為武器喚醒了千千萬萬麻木的靈魂。作為革命的思想家他不愧為那個時代的先鋒戰士。但作為文學的思想家,他缺少春天的明媚,夏天的火熱,秋天的哀怨,有的只是冬天的嚴酷。民族的劣根性幾乎涵蓋了他所有主要作品的內容,如果僅僅作為革命的思想家,他無疑成就了他的現代革命思想大師的地位。但如果作為文學的思想家他所成就的只是文學宏大哲思空間的一處角落的半成品。因為,文學不僅僅局限於宣傳革命思想,而且兼顧特異個體生命的心靈洞照;不僅僅是民族激憤的渲泄,而且還要具有普遍人類價值的永久性;不僅僅從屬某個特定時代思想政治變革的“遵命”需要,而且是超越時代的人性多層剝割的洞微燭照。以《三國演義》為例,小說所致力表達的忠君孝義思想如今已被歷史深深埋葬,但小說中所展現的險惡奸詐鬥智鬥勇的人性潛質,卻越來越顯示出它的無盡生命力。魯迅小說往往只注重了前者共性的概括,卻缺少後者多姿多彩的鮮活人性潛質的縱深開挖。思想共性大於以至替代了個性化人性,而個性化的人性正是不朽文學的靈魂所在。
換句話說魯迅只重視了集體國民性的批判,而在相當程度上疏離了對個體人生和人性的詰難和穿刺。
《紅樓夢》是一部以變態人生對常態秩序進行強烈徹底質疑的小說,它蔑視道德的力量要比魯迅強勁百倍,它對集體國民惰性的批判更為全面、更為有力、更具藝術個性感染力和血肉奔流的人性活力。賈政,是活生生的國民惰性的個性中人,阿q,是作家用思想概念化了的共性中人。賈政崇孔與當代尊魯的國民尊神奴性,有着驚人的雷同相似: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時代把活生生的人(孔孟、耶穌、魯迅、偉大領袖)捧為神明的所為,都是窒息思想創造力的、對人類文明一路向前走勢的惰性和反動。
中國文學意義上的個性解放、人文啟蒙從《鶯鶯傳》《牡丹亭》《三言二拍》已經開始,《紅樓夢》進行了全面總結,魯迅只是作為他們的小師弟和成績優異的三好學生在完成他們曾未實現的未竟事業。
打倒孔家店,早在魯迅之前的一百多年就被寶玉黛玉同志進行了專利註冊,魯迅不過順應了社會變革的潮流,充當了前沿陣地吶喊助威的銅管號手,而非開山、人文始作俑者。
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四百年前《唐·吉訶德》的騎士精神的進口組裝,改頭換面,塞萬提斯式的喜劇風格和辛辣調侃的黑色幽默,與他的國外前輩同行有着太多的雷同和相似:唐·吉訶德的末世精神英雄----阿q的末世精神勝利法;不合時宜的騎士崇拜國度----愚昧的國民劣根性;辛辣諷刺的喜劇敘述手法----辛辣諷刺的喜劇敘述手法。魯迅是坦誠無愧的:他毫不掩飾他的拿來主義創作手法,他認為不僅自已不夠拿諾貝爾獎,其他人也沒有資格。他十分崇拜他同時代的西方作家,說,看人家的東西作的多好,隨便拿一本也比我們的強,那些東西我們是做不來的。魯迅無情批判敵人,同時又洞省自知的人格才是我們所要窮根究底的真實魯迅。而那種把魯迅無限拔高,抬上神殿的學究,要麼別有所圖,要麼是半桶水學識的無知和愚昧。
人生、人性的人哲思空間有着太多的話題,本想儘早結束這段話題。但行文至此,卻遭到眾多網友的質疑、圍剿和唾罵。這不能不說是當代文學批評氣象的悲哀和不幸,並深慮魯迅極左文學思潮將給當代文學造成更大隱傷。因此,不得不再浪費一段文字:
卡夫卡與魯迅有着同等批判精神的作家。但他揭露人性的隱痛是從生命的個體入手。格里高爾為甲蟲的存在己經在生存的意義上妨害了親人的存在,而親人拋棄“甲蟲”,就捅疼了人倫道德的心弦。這是存在的悖論。這樣,卡夫卡就使小說從人性潛質的個體性一躍成了人類生存的整體性。當格里高爾最後準備告別人世,爬回自已的路上最後一次回頭望向母親時,包含了他所有的柔情期待。這一望不僅對卡夫卡是一種切膚之痛,也是人類的切膚之痛(1)。
羅素說,人類的一切美好感情都是建立在動物的屬性基礎上的(丑亦然),人的美好感情只在此基礎上添加一些東西,而不能替代它。卡夫卡的高明之處在於通過極其普通的兒女情長和血肉相連的動物母性、子性個體生命屬性,揭示出具有生命終極意義的人類真正悲劇。
反之,魯迅的《阿q正傳》從群體入筆,撮合眾多國民的精神殘缺於阿q一身,再攝入生活中的幾個細節來展示。通過對群體的精神批判來喚醒群體的麻木意識。這種從群體到群體的表述投射,明顯缺乏卡夫卡構建在動物母性、子性生存塊擇中的溫情期待的明察秋毫。使人感覺一種主觀意念的假設,而非血肉俱豐的生活中人。阿q所折射出的人性是平面的、散形的、缺乏哲思縱深的木偶式,而格里高爾則是立體的、多層的、充滿人類血性的“這一個”。
阿q與格里高爾在人生人性哲思縱深的巨大差異,註定了他只能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霸王篇。世界文學,早已經給他留下了恰如其份的座號----二流文學之列。
三、缺乏母體文化的強勢底氣。
請任何一位對此文持批判態度的網友注意立論:魯迅並非大師級作家。如果僅僅作為優秀作家,本文的每一個字都可視為蒼蠅排泄物。
作為大師級作家,他不僅定義在某個百年裡的相對優秀,應該拿他的文學氣質,藝術天性,審世氣度,對人倫常序進行反抗的激烈程度等等方面同世界上所有的大師進行類比。否則,筆者就能進行這種推斷;在乾隆到“五四”的一百多年間,乾隆的詩文及劉鄂的《老殘遊記》便可成就大師之作了。同樣,在“五四”到現在這一文學史上最陽萎的時間段里,把相對拔尖的作家強推成大師的悖論,讓人笑脫大牙。
“‘五四’作家具有否定的氣度,但是,同時他們又特別地依賴西方文學,一方面是對於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逆反和叛離,另一方面是對於西洋文學的借鑑和摹仿。魯迅的《狂人日記》有着果戈里《狂人日記》的影子,《藥》裡閃動着安特列夫式的清冷,胡適的新詩歌則與美國女詩人艾米·羅威爾的詩存在着血源聯繫,曹禺的戲劇多摹仿尤今·奧尼爾,茅盾的小說多摹擬沃普敦·辛克萊,郁達夫的小說與葛道爾有師承關係,郭沫若的詩風脫胎於艾略特,冰心的小詩來源於泰戈爾……他們堅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魯迅:《拿來主義》)”(2)
網友風中蝶在留言中寫道:“應該說,我是挺支持樓主的,魯迅匕首式的亂砍只是造就了革命的文學,但並沒有永恆的價值.永遠不可能與四大名著比較,與國外第一流大師比較,他那個時代的作品普遍沒有民族文化的底蘊.只是國外文學的仿製品.打倒了民族文化最精粹的部分,民族的道德隨之流失,這是國人最沉痛的悲哀!!!”
換句話說,魯迅是在用漢語方塊曲筆異國情懷。儘管崇魯人馬很不服氣,但筆者還是要舉證魯迅作品母體文化底氣虛脫的嚴酷事實。
誰都明白:文化上的強盛,最終標識一個國家的真正崛起。
西方列強用槍炮打開了經濟擴張的血腥大門,然而他們卻用文化最終消滅了敵人肉體和精神的反抗,使不同種族的文化臣服在美麗的石榴裙下。如果說槍炮的勝利是短暫的,那麼,文化和價值觀的勝利,則是對不同膚色人種的永久占領和“精神奴役”。我們不能無視西方文化對近代世界的貢獻,更不能無視它造就的科技、人文領域的一批批天才哲人的光焰智慧至少還得統治世界好幾個世紀。可是,我們,難道僅僅滿足於西方文化盛宴下的殘湯剩食?僅僅滿足於聖誕老人送給一代一代炎黃子孫的聖誕禮物?僅僅滿足於當一個西方文化強者的附庸?相信每個同胞都會說“不!”因為啊,我們的先人在地球村曾經驕傲過幾十個世紀呢!
中國文化的內核主要呈示她的雙重特質:出世;入世。前者是以老莊為代表的民間及佛道文化;後者是以孔孟為代表的封建主流文化。前者超越世俗,產生了屈原陶淵明李杜羅貫中笑笑生曹雪芹等無數一流文學天才;後者趨重功利,成為封建皇權存在理由的直接辯護人。魯迅在表面形式上沒有入世(實質的入世第四點將會談到),其精神底氣上也更談不上出世。在他的作品中不僅很少出現對民風民俗持認同態度的表達,而且骨子裡是俄羅斯式的批判。中國人在《邊城》中透發的淳樸、本真、寬容、智慧的一面在魯迅的筆下鮮為人知。在他眼裡,中國的所有根性都是惡之源劣之本,以至號召年輕人不要讀古書。當然,作為一個革命家,偏激,在那個時代完全可以理解。但作為文學家,如此輕視以至徹底唾棄祖先文化這在世界上絕無僅有。
最近,北京交響樂團巡訪德國,聽觀反映的審美趨向肯定讓那些崇魯人馬大亂方寸:他們除對中國人對西方音樂的理解表示認同外,二胡這件小巧的器樂,給他們帶來的震撼遠遠超出了他們對西方音樂的理解和嚮往。
老莊精神,是比二胡更大氣更智慧的東東。她遭到了魯迅的無情踐踏和唾棄。但他和他的子弟並不了解,目前世界上的作家,老子排名第一。並非筆者妄意爍詞,這是《紐約時報》廣泛調查基礎上得出的結論。托爾斯泰對老子的慕拜超過了對母體文化精氣的吸取。他的超智作品《戰爭與和平》,自始至終稀釋着老莊本真、無為、崇尚大自然的天靈地氣(《復活》則不然)。盧梭對大自然的崇拜,以及西方許多人文大家(柏拉圖馬克思)都無不與老莊精神一脈相通。老莊所勾勒的精神價值,不僅僅是現世人生社會的高屋建瓴 ,而且是人所共享的終極價值、英雄交響------人類精神的彼岸桃花源式。
儘管魯迅及其子弟永遠不會認賬。嚴格說,魯迅所送遵從的遵命文學,實質上就是他徹底否定的入世(筆者將劈專題展開分析)。他所擯異的正是母體文化的精髓所在。他所繼承的是果戈里契訶夫的對現實世界感性的不滿、朝諷、抨擊,缺乏人性深處對本真、無為、精神彼岸的渴求和超度。他與托爾斯泰的巨大差異是,托爾斯泰超度母體文化的局限在老莊哲學中得到了超驗世俗的升華。相反,魯迅棄本置未在托爾斯泰的故里盜火制種,其結果必然導致母體文化虛脫,成為“拿來”師爺的派生代。
四、革命的文學埋葬了文學的革命。
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學,是傳統遭受顛覆的時代,反叛的時代,先鋒向前的時代。文本解構、意識聯想、現實魔幻、散文詩化、白象情境、黑色幽默、荒誕溫情,等等等等多種寫派群雄競起。從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變形記》開山到現在,八十多年的時間,先鋒藝術以其無可阻擋的氣勢成為世界文學決定勝負的頂尖藝術。
但是,中國並沒有跟上,更沒有成功享受過如此高端產品給作家、讀者帶來的自豪和快感。從“五四”打倒孔家店開始,以魯迅為旗手的現代文學不是一路向前,而是整體向左。不停向左轉,向左轉,轉了三百六十度,回到原地,才發現偏離了文學本身的精神和方向。這並不是魯迅和“五四”白話文學(其實明清小說、戲曲早就白話化了)的悲哀,而是中國人文啟蒙後於西方的必然結果。
正如許多網友在留言中提到的:由於魯迅所處時代,他不可能潛心鴻篇巨製,更無可能進行先鋒試驗。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對他的戰士精神崇拜的樸素“”階級感情”,肆意解讀、無限拔高他作品的精神和文學價值,使無數在校孩子和年輕數輩走入誤區。
魯迅對中國語言的白話化,有其不容抹跡的歷史可陳性。但魯派子弟過份誇張了他對文學語言白話化的作用。白話小說明清基本普及,魯迅只是將它歐化了一遍。非文學類白話化則是他和許多同輩共同努力的結果。挺魯學究把他定義為開一代文風,這在現代中國確能成立。但在世界文學進入高度透明的現代互閱時代來說,魯迅從文體、主題、審美價值比同輩世界大師整整落後了一個時代。
先從審美價值說起。肖洛霍夫創造的葛利高里,是一個罪無可赦的白匪軍官,但他對阿克西妮亞愛情的渴慕與執着,以及作家在對頓河風情的激情書寫中所呈示的哥薩克人如赤裸大地的原始野性,使我們很難判斷他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是惡還是善。這種多層剝割的人才是人性中人,才是直逼人性深處的大師之筆。比魯迅稍後的俄裔作家納博科夫,在《洛麗塔》中寫了一個道貌昂然的知識分子,光顧妓院,謀害房東,誘姦未成年少女,可稱十惡不赦。但是作者曲筆洛麗塔的天真美麗、迷人的淫蕩,以及“我”對美國風土人情的激情書寫。讀者雖然沒有寬恕但最終原諒了他。因為人人都嚮往洛麗塔的天真美麗、迷人的淫蕩,這是人性最深處的潛質。天才,總是這樣詰難讀者:給你講述一個追求生命最寶貴最美麗的罪惡的故事,讓你很難判定他是罪惡還是美麗:激情與下流同行,罪惡與美麗同類----人性最完美的寫照。天才作家揮灑天才之筆,不偏毫釐,直擊人性隱痛,壞題材寫出了震撼人心的美感來。這也是大師筆鋒下的另一類。
魯迅在極其有限的文字負荷中,對阿q孔乙己潤土祥林嫂等等人物的雕削上,給予讀者震憾的程度可謂空前絕後。但是,作為大師級作家,僅僅給受眾留下震憾是遠遠不夠的,他應該在審美天性上超出優秀類作家。(在下面有關主題的討論中會進一步展開分析)魯迅筆下的人物大多給人一種麻木的感覺,而缺少諸多人物性格逆向的一面。他所呈示的是人性的單向或雙向維度,而非三向或多向的立體空間。給受眾留下的審美價值是韓國國足的強悍型,而非羅納爾多的柔仞性。當然,魯迅的缺憾與他在短篇容積上的有限關係密切。這恰恰說明,現代長篇小說在成就大師之筆方面比短篇更具殺傷力。
野草的高潮篇《頹敗線的顫動》,就其靜態的單一的時間段來看,這篇僅一千五百字的作品,其生活容量達到了無以復加的負苛承載。字字無閒筆,句句透紙背。激情而不放縱,樸實而處處捏拿到位的老成文字。其純藝術表達的強勁張力,堪稱經典中的經典。但作為大師級作家,其審美高度的有限也是顯而易見的。古往大師的卓越超群無非集中兩點:或開一代文風之先,或集前人大成產生核能連環爆炸當量。前者陶淵明既是,後者雪芹同志一類。。《頹敗線的顫動》藝術上的空前絕後掩飾不住其審美價值的俗套和廉價。也就是我們經常向學生講語文課所說:缺少獨到的視角,新穎的內涵。作品所表達的內容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占花魁》對另類女性的溫情別無二致。他的審美視線基本停滯在《茶花女》《復活》等等作品的同一平面上,作家沒有在無數前輩作家寫過的無數同類作品中發現新的審美邏輯,依舊停留在這一頹敗現象的產生並非受害女性自身的頹敗,而是社會罪惡導致的人性的頹敗。俗話說別人嚼過的饃無味,文學作家更應深諳此理。
野草中的大多數作品跟《頹敗線的顫動》一樣,在體現作者超群藝術才華的同時,無法掩飾其審美高度的局限。
魯迅不僅在審美價值上與現實主義大師們存在明顯差距,而且在把握時代的主流靈魂上與先鋒作家類比,落後了整整一個時代。《紅樓夢》極盡人類智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西方寫實體的敘述激情推向登峰造極。十九世紀前無數偉大作家的人道主義批判力量至今無人敵擋。於是,在上世紀初許多西方作家開始尋找表現形式上的突破,靈魂層面的突圍。二十年代初,幾乎在同一年的時間裡,相繼出現了《尤利西斯》《變形人》《追憶似水年華》等三部與傳統文學宣布決裂的劃時代作品。它們的最大貢獻在於,在解構傳統文體的同時,把對社會罪源的關注目光移向人類靈魂彼岸的具有生命本真意義的終極關懷。卡夫卡的《城堡》,其叩問人生終極意義的力量可謂空前絕後。城堡,是個象徵,它象徵的是我們眼前世界的所有。然而k卻始終在它的牆外徘徊,那種卡夫卡始終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便是人類的生存境況。小說中那些長篇累牘的夢魘式的對話,使人毛骨悚然:人生對權力的追求,金錢的慕拜,求生存的種種動物本能不過是痴人的夢癔,不如落了個大地茫茫真乾淨。還有加謬的《局外人》,把人生的意義比作玻璃電話亭中的人,只見作出毫無意義的手勢,聽不到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如果說現實批判小說的目光聚焦於歷史和社會,那麼現代小說更關注的是人類的生存總體境況,把目光移向了宇宙深處的天邊外。
魯迅正好處於世界文學的轉型期。因為清王朝的黑暗,雪芹後的文學幾乎處於窒息苟且的空白期,魯迅等作家對那一時期的作家無從借力,於是把目光投向西方近代文學成就最高的俄羅斯,也在歷史必然之中。所以他在文學上的審世目光和反人倫常序的側重點上,落後於世界大師級作家的事實,並非他本人的悲哀,而是我們民族人文啟蒙整體滯後的必然結果。魯迅對文學總體精神的把握,實際上便是逝去的老俄羅式的把握,是前輩作家批判精神的重複。他的國民精神改造論,實際上便是以救世者的身份進行吶喊助威的孔孟積極入世的思想,是凌空於國民劣根性之上的另一塊世俗邏輯之地,而非老莊出世的世俗之外的思維邏輯。當然,作為革命家的思想家,魯迅對中國革命的獨特推力作用無人替代。但是作為文學的思想家,他的積極入世的戰鬥姿態,妨礙了對人類整體生存境地的窮盡追問,以至他在後期不得不放棄長篇創作的努,而從事作為小號手的對革命而言更為功利的雜文投槍。失去了他文學哲智才華底氣深邃的向大師邁步的圓號和聲。
傳統小說側重感情投入,激情肆溢,博取受眾眼淚和感觀震懾。現代小說側重向人性深處挺進,開發深層智慧。轟隆向前的火車和一台寵大的挖掘機也許讓人震奮轟熱無比,但微不見絲的對生命細胞的基因解讀更讓人感到生命的神奇。一部現代文學作品,讀者僅僅滿足於金庸式的痛快淋漓或魯迅式的震憾,不屬智者的閱讀,而是自娛者的消遣。當我們只有不停地追問我身處何處?我從何處來?幾世幾劫後我將駛進何方?這些生命的本真的問號,我們才會成為人類智者的一員,才能使作家達到《周易》老莊蘇格拉底馬克思尼采這些不斷窮究世界本原的泓思冥想的人類精神境界。
當然,文學的渴求正如科學對生命的解剖無謂終點。文學今天的命題聚焦於生命意義的終極關懷,也許明天某些天才作家又把目光移向了另一個全新的話題。不是不可能,而是作家們是否消祛了文學的“模式”隋性和精神盲點。
前幾年讀過國內一位無名氏作品,最近又在網上讀了一些作品。在筆者粗心掃描的上千篇作品簡介和幾十部長篇的極其有限閱讀中,便感受到了網絡文學(極少數)敘述文體的驚人想像力。《龍蛇傳說》,從大唐的李少白婚娶女蛇妖說起,經歷了人變蛇,蛇幻人,從三萬年前的女媧造人,到千年前的大唐世界,從清王朝韋小寶的人生輪迴,到五光十色的現代社會。從寫人轉寫動物,從現實世界轉化到心象幻境。三萬年一個神話,三百年一個傳說,作者的灑脫之筆,將窮盡史學家才有可能書寫的人類成長經歷。
《金瓶梅》《紅樓夢》為代表的傳統小說場面宏大,敘述磅薄,但他們主要着力於有限個人的一生經歷和大家族的某座莊園,《三國演義》的時空縱橫百年、筆馳九州,成就了傳統小說的最大時空跨越典範。但是,《龍蛇傳說》等網絡小說所創造的以心像為敘述主體的時空跨越樣式,給予了作家更大更廣闊的自由空間。作品的敘述對象不再是某個人一生中的經歷,而是他們的前生來世,是作品人物的精神層面想要到達的宇宙天邊外的任何地方。《我是妲已我怕誰》借用了古神話妲己幻化的一隻龍鳳玉鐲,在現實和古往故事中交叉敘述,《一隻叫木子的小妖精》《美女作家的私密生活》更直接地展示了現實與天邊外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幾部小說一個共通的特點是,把我們眼前世界的血液流動融進歷史長河的乳汁中沉澱、循環、重生人類文明更高層次的精神心象。
魯迅沒有活到現在,如若在,他肯定會唾棄當今文壇的頹敗和墮落,會為網絡文學精英的開創勇氣而吶喊。正像許多網友在本文留言提到的,魯迅所處的社會政治劇烈變革的年代,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革命戰士投筆從戎的道路,以革命家的思想衝激並在很程度上淹埋了他對文學更高更深層次的探求和實驗。他的文體依然停滯在傳統意義上的批判現實主義的表達框架內。他的散文和朱自清一樣,依然是以花、草、雪、景“月射寒江式”的寄情寓物,他的賦比興仍然沿用自古就被無數文人用過無數次的那種表達圖式,他的小說寫作套路基本上是俄羅斯式的寫實筆法的複製。
有網友在留言中說,先鋒文學已是上世紀的煙雲,逐被新寫實所替代。其實,這是對先鋒文學的一種短視。當今文壇推崇的所謂新寫實,不過是十九世紀左拉自然寫派的倒退,無甚新意可言。先鋒文學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樣式,以革命的姿態出現,至今不過八十多年,與唐詩和傳統小說數百年的發展完善來說方興未艾。中國文壇意義上的先鋒實驗,不過是西方手法的筒單照搬和複製,真正把先鋒精神融匯中國文學並完善成熟的,將是極少數的網格精英探求者,儘管他們的小說可能受到西方幻想小說的啟發,可能藉助港台武俠小說的某些積極敘述手段,但對於沉寂了二個半世紀的傳統文學表達圖式來說,他們的最終成功,將給中國文學帶來一場地震。中國文學,將永遠記載他們在敘述文體上所開闢的顛覆和瓦解傳統文體之路。
魯迅,作為逝去的一代革命文學精英,終因其文學革命的滯後,給後人留下深深遺憾。
文學,是潛化人類靈魂和智慧的一種活性文字表達,終無八股工匠的那種所謂標準。筆者四點理由,純屬個人閱讀體驗,是從四方面着眼理解魯迅作品的一種結構歸類。在筆者心靈,也許任何一位作家占據其一,即是大師之筆,並非對魯迅的苛責和求全。
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座豐碑,但決非文學的上上境界,他與中國古往一流文學相去甚遠,與同輩世界文學大師不可比肩,我們在他的精神遺產中吸其養份,但決不能以一葉綠色擋住自家門前的天高地闊。否則,等待我們的下一個輪迴,將是文學的宿命-----從陽萎再度走向陽萎。
引文:
(1)武躍速《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個人烏托邦傾向》
(2)葛紅兵《面向二十一世紀文學的可能性》